清晨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沈衔枝刚放下书包,就感觉旁边的视线。她转过头,恰好对上陆逢川看过来的目光。他今天似乎来得格外早,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少了些昨日的疲惫阴霾,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昨天……”几乎是同时,两个声音在安静的清晨响起。
“谢谢你昨天……”沈衔枝开口。
“谢谢你昨天……”陆逢川也同时说道。
两人都顿住了,空气里有一瞬间微妙的凝滞,随即又化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沈衔枝的唇角很轻地弯了一下,浅绿色的眼眸里漾开一点真实的笑意。陆逢川则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耳根处泛起一点极淡的红晕,推了推眼镜掩饰道:“……伞。”
“嗯,”沈衔枝的声音也柔和了些,“还有,谢谢你带我回家躲雨。”
陆逢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去翻找课本。但那句同步的“谢谢”,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击穿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距离”的壁垒。一种共同经历过某种不寻常的默契感,在沉默的空气里悄然滋生。
早读的铃声响起。沈衔枝拿出语文课本,指尖划过书页,忽然又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两人听见:“还有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她顿了顿,看着陆逢川微微绷紧的侧脸轮廓,“记得要来。地址我晚点在手机上发给你。”
陆逢川翻书的手指停住了。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字:“好。”这一次,比上次干脆了些,虽然依旧带着沉重感。
沈衔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干净却磨损的笔袋上,忽然想起昨天那个坐在小桌前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那天那个,”她轻声问,“是你的弟弟吗?”
“是。”陆逢川的声音低沉,提到弟弟时,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和你长得很像。”沈衔枝的语调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快,“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可爱的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陆逢川的预期。他猛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一丝错愕和窘迫,可爱?这个词和他灰暗的童年记忆几乎毫无关联。他看着沈衔枝带着一点笑意的浅绿色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友善的探究。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耳根那点红晕似乎更明显了,声音闷闷的:“嗯。他们……都说我和弟弟很像。”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关于自己童年最温和的描述了。说完,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课本上的字,仿佛要把它们盯穿。
沈衔枝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紧绷的下颌线,没再追问,只是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她转回头,也开始早读。教室里的读书声依旧,但最后一排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流动得更轻快了些。
放学铃声敲响,人群如潮水般涌出。陆逢川没有立刻离开,他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等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夕阳的余晖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没有去便利店——昨天请了假,今天特意留出时间去解决那个迫在眉睫的难题:生日礼物。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老旧的车厢摇晃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拿出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手机,指尖悬在沈衔枝那个森林湖泊头像上,犹豫了很久,才终于点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点开她的朋友圈。
屏幕上瞬间跳出来的画面,像一道强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没有设置任何权限,沈衔枝的朋友圈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橱窗,向他这个误入者展示着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最新的一条,是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她穿着精致的丝绸睡袍,手边放着一杯红酒,配文只有简单的“Home”。再往前翻:
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金奖的颁奖现场,她捧着巨大的水晶奖杯,站在聚光灯下,笑容完美无瑕。
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场,她穿着专业的滑雪服,站在皑皑白雪中,背景是壮丽的雪山。
巴黎塞纳河畔的露天咖啡馆,精致的甜点和咖啡,她托着腮看向镜头,背景是埃菲尔铁塔。
家里那个堪比奢侈品专柜的巨大衣帽间一角,各种当季新品整齐陈列……
每一张照片都构图完美,光线讲究,每一处背景都彰显着不凡的格调与财富。照片里的沈衔枝,总是带着那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优雅从容,仿佛生来就该被这些美好环绕。她像一颗被无数璀璨星辰拱卫的月亮,美得不真实。
陆逢川的手指机械地向下滑动,屏幕的光映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他看到了她在世界各地演奏的照片,看到了她和一些看起来同样家世不凡的年轻人的合影,看到了她拥有的、他可能一辈子都触碰不到的一切。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关掉朋友圈,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模糊而疲惫的倒影。
他算什么?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学生。他口袋里那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连她朋友圈里随便一张下午茶照片上的甜点都买不起。送她礼物?送什么?一支廉价的钢笔?一个地摊上的玩偶?在那些动辄上万的名牌包包、珠宝首饰面前,他无论送什么,都只会像一个蹩脚的笑话,提醒着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算是他第一个朋友吧?”这个念头在陆逢川混乱的思绪里微弱地闪了一下,随即被更汹涌的自嘲淹没。朋友?他有什么资格和她做朋友?他连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都拿不出手。
公交车到站,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下车,走向那片熟悉的、破败的旧街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印在坑洼的路面上。快到家楼下时,他习惯性地绕到旁边一条更窄的小巷,那里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杂货店。
“林伯。”陆逢川低声打了个招呼。
“小陆啊,放学啦?”林伯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要买点啥?”
陆逢川没立刻回答,目光在堆满各种零碎材料和工具的架子上逡巡。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冰冷的金属块、粗细不一的砂纸、形状各异的锉刀……最后,落在角落里堆放的一些不起眼的边角料木头上。那些木头大多颜色深暗,纹理细密,是林伯做小玩意剩下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清晰地跳了出来:他不能买昂贵的礼物,但他可以……做一件东西。
他想起了沈衔枝弹琴时的样子。无数次的擦肩而过,无数次在音乐教室外短暂停留,他记得她弹奏时,奶茶棕色的微卷长发有时会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素簪固定,露出优雅修长的脖颈。那根素簪,似乎是木质的,颜色温润,样式极其简洁。
他需要的,只是一小块合适的木头,和一些工具。他可以用自己的手,花时间,去打磨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带着温度的心意。
“林伯,”陆逢川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想……买块小点的木头边角料,再借您的工具用一下,行吗?我想……做个东西。”他指了指角落里那些深色的木块。
林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哦?想做什么?小玩意儿?行啊,那块黑檀的边角料,纹理不错,硬度也够,你拿去玩吧,不值几个钱。”他指了指一块颜色深紫近黑的木头,“工具随便用,小心手就行。”
“谢谢林伯!”陆逢川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拿起那块沉甸甸的黑檀木块,走到林伯工作台旁一个空着的小马扎坐下。
他没有图纸,全凭脑中那个模糊的印象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先用铅笔在木块上小心地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约流畅的线条——簪身修长,簪头是一个如同新月初升般的弧度。
然后,他拿起锯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着线条锯下大致的轮廓。木屑簌簌落下,带着黑檀特有的微苦香气。接着是各种型号的锉刀和砂纸。他低着头,全神贯注,眼镜片几乎要贴到木头上。粗砂纸打磨掉棱角,细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抚过表面,指尖感受着木料纹理从粗糙变得细腻光滑
最难的是簪头的弧度和那一点细微的镂空感。他用最细小的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琢,屏住呼吸,生怕手抖一下前功尽弃。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木屑上。手指被细小的木刺扎了几下,他也浑然不觉。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林伯打开了工作台上的台灯。昏黄的灯光下,陆逢川弓着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手中这块深色的木头,锉刀和砂纸摩擦木料的声音,成了此刻唯一的旋律。
他打磨得异常用心。簪身要足够光滑圆润,不能有一丝毛刺刮到她柔软的头发。簪头的弧度要柔和流畅,像她弹琴时手腕抬起的优美曲线。他不断地用指腹摩挲着,感受着木料在无数次打磨后变得温润、服帖,仿佛拥有了生命。
最后一道工序,是用最细的砂纸蘸了一点水,进行水磨。灯光下,黑檀木簪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光泽,紫黑色的纹理如同流动的暗夜,簪头那新月般的弧度简洁而有力,带着一种低调却无法忽视的美感。
陆逢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和手腕。他将那支还带着他体温和木屑余温的发簪举到灯下,仔细端详。它如此朴素,没有任何镶嵌,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只有木头本身最原始的美和精雕细琢的线条。它与他见过的沈衔枝拥有的任何一件饰品都截然不同,甚至……有些寒酸。
但他看着它,疲惫的眼底却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感。这上面凝聚了他几个小时的心血,凝聚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观察——观察她弹琴时挽发的侧影,观察她偶尔流露出被完美面具掩盖的一丝真实。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窥见并试图触碰她世界的方式。
“做好啦?”林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拿起发簪看了看,啧啧称赞:“好小子,手真巧!这线条,这打磨,没得说!黑檀是好料子,越戴越亮。送人的?”
“嗯。”陆逢川低低应了一声,耳根又有些发热。
“好眼光!这心意,比啥都强!”林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木头就当送你了,工具用完收拾好就行。”
陆逢川再次道谢,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尚带木屑清香的黑檀发簪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放进书包最里层。走出小店,夜风带着凉意。他抱着书包,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破旧居民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但他心里的那份沉重,似乎被书包里那一点温润的木意驱散了一些。
他不知道沈衔枝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它如此简单,如此“不值钱”,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它承载着他笨拙的观察、倾注的心血,以及一份试图靠近却又保持距离的、小心翼翼的真诚。这或许,是他在她那看似完美无缺、应有尽有的世界里,唯一能亲手奉上的、带着他体温的“真实”。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沈家别墅所在的方向,那里已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片璀璨光海。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怀抱着那份独一无二的心意,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弥漫着药香却也是他唯一归处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