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日,傍晚。
陆逢川站在沈家别墅那扇巨大的雕花铁门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禁地的闯入者。他身上穿着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深蓝色棉布仔细包裹的小小长方形盒子,里面躺着他亲手打磨的那支黑檀木簪。盒子上还带着他掌心微微渗出的汗意。
夕阳洒在玫瑰丛上,喷泉池的水声,空气里弥漫着昂贵植物和金钱堆砌出的宁静气息。巨大的不安和局促像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想转身逃走。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被一位穿着整洁制服的中年女佣打开。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请问是陆逢川同学吗?小姐已经在等您了,请进。”
陆逢川僵硬地点点头,跟着女佣穿过宽阔得能跑马的门厅。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着他拘谨的身影,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高级香氛的味道。每一步都让他觉得自己踩在云端,随时会坠落。
女佣引着他走向客厅。陆逢川已经做好了面对觥筹交错场景的准备,他甚至能想象那些穿着光鲜的宾客投来的带着审视或好奇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布包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然而,当女佣推开客厅厚重的双开门时,预想中的喧嚣并没有扑面而来。
客厅宽敞奢华,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暮色。巨大的真皮沙发,昂贵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挂着抽象派油画……一切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品味。但此刻,整个空间却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壁炉旁古董座钟细微的滴答声。
客厅中央,只站着一个人。
沈衔枝。
她今天没有穿那些华丽的礼服,只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搭配一条简单的深灰色羊毛长裙。奶茶棕的长卷发随意地披在肩头,脸上只化了极淡的妆,却显得格外清新自然。她转过身,浅绿色的眼眸在暖黄的灯光下像两块温润的玉石,看向陆逢川,唇角漾开一个真实而放松的笑意。
“你来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逢川愣住了。他环顾四周,巨大的客厅里除了他和沈衔枝,以及安静侍立在不远处的女佣,再无他人。没有宾客,没有音乐,没有喧闹。只有壁炉里虚拟火焰(为了安全)跳动着柔和的光影,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蛋糕甜香。
预想中的压力与窘迫瞬间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准备好的所有应对陌生环境和人群的防御机制,此刻都失去了目标。
“其他人……还没到?”他迟疑地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沈衔枝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没有其他人了。”
陆逢川彻底怔住,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爸妈在欧洲,有个重要的巡演和并购案,赶不回来。”沈衔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往年……也差不多是这样。”她耸了耸肩,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却掩不住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落寞,“所以,只有你和我,还有张姨。”
她指了指旁边安静站着的女佣。
陆逢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站在巨大而空旷的客厅里、穿着简单家居服的少女。她不再是那个朋友圈里光芒四射的钢琴冠军,也不是那个运动会上惊艳全场的举旗手。此刻的她,卸下了所有光环和伪装。
那份因为担心格格不入而产生的沉重紧张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复杂情绪。原来,云端之上,也有如此寂静的角落。
“这样……挺好。”陆逢川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这样坦诚。
沈衔枝显然也听到了,她微微挑眉,浅绿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带着温度的笑意。“嗯,我也觉得挺好。”她点点头,语气真诚了许多,“不用应付那些不认识的人,不用听那些言不由衷的祝福,更不用……像个展品一样被展示。”她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转身走向餐厅的方向:“来吧,张姨烤了蛋糕,应该快好了。”
陆逢川跟着她穿过客厅。巨大的长条形餐桌上,没有琳琅满目的自助餐点,没有堆积如山的礼物,只摆放着两套餐具,中央放着一个不算很大,但看起来非常精致的手工蛋糕。蛋糕是简洁的白色奶油裱花,上面点缀着新鲜的蓝莓和薄荷叶,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小姐,陆同学,蛋糕好了。”张姨端着两杯热饮走过来,温和地说,“需要现在点上蜡烛吗?”
“点上吧,张姨。”沈衔枝拉开椅子坐下,示意陆逢川也坐。
陆逢川有些拘谨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柔软的丝绒餐椅舒适得让他有些不自在。
张姨在蛋糕上插上数字“17”的蜡烛,用打火机点燃。温暖的烛光跳跃着,映亮了沈衔枝的脸庞,在她浅绿色的眼眸里投下小小的光点。
客厅和餐厅的主灯熄灭,只剩下壁炉的光影和蛋糕上摇曳的烛火。巨大的空间被温柔的光影切割,显得不再那么空旷冰冷,反而有了一种私密的、温暖的氛围。
“生日快乐。”陆逢川看着烛光下的她,低声说道。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祝福。
沈衔枝转头看向他,烛光在她脸上跳跃,笑容真切:“谢谢。”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许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神情安静而专注。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张姨适时地打开了柔和的背景灯,并送上了切蛋糕的刀具。
沈衔枝拿起刀,小心地将蛋糕切成两份,将其中一块盛着最多蓝莓的,推到了陆逢川面前。
“尝尝,张姨的手艺很棒。”她自己也拿起小叉子,叉起一小块奶油送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普通女孩。
陆逢川看着眼前精致的蛋糕,又看了看膝盖上那个朴素的布包。在这样安静只有两个人的氛围里,送出这份礼物的勇气似乎也悄然滋生。
他拿起那个深蓝色布包,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他解开系着的布结,露出里面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素色小纸盒。他将盒子轻轻推到沈衔枝面前。
“生日礼物。”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自己做的。”
沈衔枝放下叉子,浅绿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讶和好奇。她拿起那个小小的纸盒,指尖触碰到盒子朴素的质感。她看了一眼陆逢川,他微微低着头,耳根似乎又有些泛红。
她小心地打开盒盖。
一支深紫近黑的木簪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白色棉絮上。
簪身线条流畅修长,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在灯光下泛着内敛而深沉的光泽。簪头的设计极其简约,只是一个如同新月般自然流畅的弧度,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或镶嵌,却透着一股沉静而独特的美感。黑檀木特有的细腻纹理如同凝固的暗夜星河,在灯光下隐约可见。
“这是……”沈衔枝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发簪,指尖感受到木料温润的触感,没有一丝毛刺。她认出了这是黑檀木,一种珍贵而低调的木料。
“我看到你弹琴的时候,有时会挽头发……”陆逢川的声音很低,语速有些快,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紧张,“就用边角料……随便做的。可能……不太好看。”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带着惯常的自抑。
沈衔枝没有说话。她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这支朴素的木簪。指尖细细摩挲过每一寸光滑的木面,感受着那上面倾注的心血和温度。它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特别。没有珠宝的璀璨,没有品牌的加持,却带着一种手工的温度和独一无二的诚意。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廉价”,却也最……用心的礼物。
她抬起头,看向陆逢川。他依旧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很好看。”沈衔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暖意,“我很喜欢。”她顿了顿,补充道,“真的。”
陆逢川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撞进她浅绿色的、含着笑意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客套,没有敷衍,只有纯粹的欣赏和一丝……感动?他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涌过心田。
沈衔枝拿起簪子,对着旁边装饰用的镜子,将披散的长发拢起,熟练地在脑后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然后用那支黑檀木簪轻轻固定住。深紫近黑的簪身与她奶茶棕的发色形成奇妙的和谐,新月般的簪头简洁优雅,衬得她修长的脖颈线条更加优美。
她转过身,对着陆逢川:“怎么样?”
灯光下,那支朴素的木簪在她发间,非但没有减损她的光彩,反而为她增添了一份独特的、沉静的韵味。仿佛卸下了一些无形的负担,整个人显得更加真实而生动。
陆逢川看着镜子中那个戴着黑檀木簪、笑意盈盈的少女,又看看眼前真实的她,一时间有些失神。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说:“……很好。”声音有些哑。
“谢谢你,陆逢川。”沈衔枝看着他,认真地说,“这是我今年……最特别的生日礼物。”她的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又移回他脸上,“也是我第一次……只有朋友陪着的生日。”
“朋友”两个字,被她清晰地吐出来,落在这安静的空间里。
陆逢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朋友?他是她的……朋友?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温暖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看着沈衔枝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看着她发间那支自己亲手打磨的木簪,看着她眼中那份卸下防备后的真实笑意……
他拿起叉子,叉起一块沾着蓝莓的蛋糕,送入口中。浓郁的奶油甜香混合着蓝莓的微酸在舌尖化开,异常美味。这大概是他吃过的最甜的一块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