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蛋糕的甜香还萦绕在唇齿间，客厅里流淌着柔和的背景音乐。沈衔枝正拿起茶壶，想为陆逢川添一杯热茶，他放在桌边的旧手机却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显示着“明仔”的名字。

陆逢川几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机，接通：“明仔？”

电话那头传来弟弟陆明带着哭腔努力压抑的声音：“哥……妈妈的药，你没煮……我、我不会弄那个砂锅……妈妈刚才咳得好厉害……”

陆逢川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巨大的恐慌和自责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我……我忘了！我马上回来！明仔别怕，看着妈妈，我马上到！”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握着手机的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白。

挂了电话，他看向沈衔枝，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浓重的歉意：“对不起！我……我忘了给妈妈煮药！我得立刻回去！”他抓起膝盖上那个已经空了的深蓝色布包，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沈衔枝也站了起来，浅绿色的眼眸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迅速凝聚的关切，“很严重吗？需要帮忙吗？”她问得很直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陆逢川的脚步顿住，他回头，看着沈衔枝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担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药……很麻烦，要现熬……明仔太小了，弄不了……”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低声道，“家里……很乱，味道也……”

“没关系。”沈衔枝打断了他可能的推辞，语气异常坚定。她快速看了一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蛋糕，“张姨，麻烦帮我们把蛋糕打包一下，装好。” 然后，她对陆逢川说：“我跟你一起去。”

陆逢川彻底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你……你去？”

“嗯。”沈衔枝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快步走向客厅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等我两分钟，我换件衣服。”

陆逢川僵在原地，看着沈衔枝轻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大脑一片空白。带她去那个弥漫着药味拥挤破旧的家？这简直比参加她的生日宴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和……惶恐。

沈衔枝再次出现在楼梯口。她换下了柔软的羊绒衫和长裙，上身是一件剪裁极其利落、质感上乘的纯白色羊绒混纺短款上衣，下身是一条版型完美的深蓝色直筒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笔直的腿型。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鞋面上有着简洁“Miu Miu”标识的白色平底鞋。她没有背那些昂贵的链条包，只是随手从玄关柜上拿了一个小巧的、皮质柔软的黑色斜挎包。长发依旧松松挽着，那支黑檀木簪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整个人瞬间从慵懒的居家感切换成了清爽利落的出行模式，却依旧难掩那份骨子里的贵气与从容。张姨已经将打包好的蛋糕盒递了过来。

“走吧。”沈衔枝接过蛋糕盒，对陆逢川说，语气自然得像只是去隔壁邻居家串个门。

陆逢川看着她这一身价值不菲却简洁至极的装扮，再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巨大的落差感再次袭来。但此刻，担忧母亲的情绪压过了一切，他只能压下心头的复杂，点了点头：“……好。”

黑色的轿车再次驶入那片破败的旧街区时，夜色已深。路灯昏黄，照着坑洼积水的路面。车子在狭窄的巷口停下。

“陈叔，你在这里等就好。”沈衔枝对司机说道，然后拉开车门，抱着蛋糕盒下了车。陆逢川紧随其后。

走进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楼道，那股浓烈的中药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再次扑面而来。沈衔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像上次那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是平静地跟在陆逢川身后，一步步走上那狭窄回荡着脚步声的楼梯。

陆逢川掏出钥匙，手因为紧张和急切有些发抖，试了两次才打开那扇斑驳的绿色铁门。

“哥！”门刚开一条缝，陆明带着哭腔的小小身影就扑了过来，紧紧抱住陆逢川的腿，“妈妈……妈妈还在咳……”

陆逢川立刻蹲下，搂住弟弟，声音尽量放柔：“明仔不怕，哥回来了。药马上煮。”他抬头看向屋内，母亲躺在床上，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声传来，听得人心揪紧。

这时，陆明才看到哥哥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当他看清是沈衔枝时，那双哭得红红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完全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满满的震惊和……无法形容的激动。是那个仙女姐姐！她又来了！

“姐……姐姐？”陆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亮得像星星。

“你好，陆明。”沈衔枝对他微微笑了笑，声音温和。她将手中的蛋糕盒递向陆明，“喏，给你的蛋糕。很甜。”

陆明呆呆地看着那个印着漂亮花纹的蛋糕盒，又看看沈衔枝温柔的笑脸，小脸“腾”地一下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哥哥。

陆逢川点了点头：“拿着吧，谢谢姐姐。”

陆明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蛋糕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衔枝，都忘了屋里的紧张气氛。

沈衔枝的目光已经转向厨房方向。小小的厨房里，一个旧砂锅放在煤气灶上，旁边散落着几包用牛皮纸包好的中药，灶台上还放着一个旧闹钟，显然是用来定时提醒的。

陆逢川已经快步走进厨房，熟练地打开水龙头清洗砂锅，手忙脚乱地拆开药包。他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太熟悉这套流程了，但此刻在沈衔枝的目光下，在母亲痛苦的咳嗽声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需要帮忙吗？”沈衔枝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她并没有贸然进去，只是站在那里询问。

“不……不用！我能行！”陆逢川头也没抬，声音紧绷。他不想让她接触这些琐碎又带着烟火气的狼狈。

沈衔枝没有坚持，只是安静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看着陆逢川麻利地加水、放药、点火，看着他紧盯着炉火，不时调整火候的专注侧脸。灶台很低，他需要微微弯着腰，灯光勾勒出他清瘦却绷紧的脊背线条。空气中很快弥漫开浓郁而苦涩的药味。

陆明抱着蛋糕盒，蹭到沈衔枝身边，小声说：“姐姐，哥哥煮药很厉害的，就是……就是太忙了，今天忘了。”语气里带着对哥哥的维护。

“嗯，我知道。”沈衔枝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触感柔软。她看向陆逢川忙碌的背影，浅绿色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炉火，思绪有些飘远。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从未闻过如此浓烈而真实的苦涩药味，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生活的重担是如何压在一个少年单薄的肩头。这与他穿着西装站在主席台上宣读名单，在运动会上奔跑，在课堂上冷静解题的样子，是如此割裂，却又如此真实地构成了“陆逢川”的全部。

药香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渐渐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砂锅里的药汤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陆逢川紧绷的神经随着药汤的沸腾稍微放松了些，他调小了火，让药汤慢慢熬煮。他这才有空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转身看向门口。

沈衔枝正站在小折叠桌旁，低着头看陆明摊开的作业本，手指轻轻点着其中一道题，低声说着什么。陆明仰着小脸，听得极其认真，眼睛里充满了崇拜。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们，画面竟意外的和谐。

“药……要熬四十分钟。”陆逢川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带着一丝疲惫。

沈衔枝抬起头：“嗯，不急。”她看了一眼床上，母亲的咳嗽似乎缓和了一些，呼吸平稳了些，像是睡着了。“阿姨……睡着了？”

“嗯，咳累了。”陆逢川点点头，走到母亲床边，探了探她的额头，眉头依旧紧锁着。

“那个……”沈衔枝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阿姨的病……医生怎么说？”

陆逢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走回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跳跃的蓝色火苗上，声音低沉：“慢性病。拖得太久了，需要长期吃药，定期检查。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但……”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份沉重的经济负担和无能为力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

沈衔枝没有追问“但”之后的内容。她看着陆逢川疲惫的侧影，看着这间在药香中显得格外局促的小屋，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他眼底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从何而来。

“会好的。”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不太确定的安慰，却又异常真诚。

陆逢川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盯着那簇熬煮着苦涩希望的蓝色火焰。厨房里只剩下药汤翻滚的咕嘟声和闹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

陆明抱着蛋糕盒，小声问：“姐姐，哥哥，蛋糕……现在可以吃吗？”他馋得小鼻子都皱起来了。

陆逢川回过神，看向沈衔枝，带着询问。

“当然可以。”沈衔枝笑了笑，“本来就是带来一起吃的。”

陆明欢呼一声，立刻跑去拿小碟子和勺子。沈衔枝帮忙打开蛋糕盒，诱人的甜香瞬间冲淡了一些空气中的苦涩。她切了三块蛋糕，最大的一块给了陆明，一块递给陆逢川，自己也拿了一小块。

三个人围坐在那张小小的折叠桌旁。陆明吃得满嘴奶油，小脸上全是满足。陆逢川看着弟弟开心的样子，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些许，也低头尝了一口。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暂时驱散了心头的苦涩。

沈衔枝小口吃着蛋糕，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屋子。药香，蛋糕甜香，孩子满足的吃相，少年沉默的守护，病床上母亲平稳的呼吸……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她生活截然不同，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画面。它不完美，甚至带着沉重的苦难，却有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暖。

窗外的夜色浓重，老旧的居民楼里，只有这一扇窗户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灯光下，昂贵的蛋糕与简陋的家具共存，药炉的微火在厨房里静静燃烧，守护着一个家庭的希望。沈衔枝第一次觉得，这浓烈的苦涩药味，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

蛋糕的甜香暂时盖过了空气里弥漫的苦涩药味。陆明吃得小脸像只花猫，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沈衔枝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浅绿色的眼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小口吃着蛋糕，动作依旧优雅，却奇异地融入了这方简陋的空间。

陆逢川坐在弟弟对面，手中的小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碟子里剩余的奶油。他吃得很慢，目光偶尔掠过沈衔枝平静的侧脸，又迅速移开，落在厨房灶台上那簇安静燃烧的蓝色火苗上。药汤在砂锅里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咕嘟声，像一种沉重的背景音。他紧绷的神经随着药汤的稳定熬煮稍微放松，但心头的巨石并未移开。母亲的病，沉重的药费，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然而此刻，在这间充斥着药味和生存压力的狭小屋子里，竟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意外地流淌着一丝……近乎奢侈的温暖和安宁。

“姐姐，”陆明舔掉最后一点奶油，意犹未尽地看向沈衔枝，“这个蛋糕真好吃！比我上次在超市看到的还要漂亮！上面蓝蓝的小果子是什么呀？”

“是蓝莓。”沈衔枝耐心地回答，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陆明擦脸，“喜欢的话，下次再给你带。”

“真的吗？”陆明的眼睛瞬间亮得像小灯泡，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哥哥。

陆逢川喉头发紧。下次？这对他和弟弟来说，是过于遥远的承诺。他刚想开口说什么，沈衔枝却已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指着陆明摊在桌上的作业本：“这道应用题，你刚才说不会？我们再看看？”

“嗯嗯！”陆明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凑过去。

沈衔枝俯身，指尖点在题目上，声音清晰而耐心：“你看，这里说‘哥哥每天打工赚的钱是弟弟零花钱的5倍还多10块’，这是一个关系……然后‘两人一周共赚了350块’，这是总量……”她讲解的思路简洁明了，没有一丝居高临下，只有纯粹的引导。

陆逢川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昏黄的灯光勾勒出沈衔枝专注的侧影，奶茶棕的长发因为俯身的动作从肩头滑落，那支他亲手打磨的黑檀木簪在发髻间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她穿着价值不菲的上衣，坐在破旧的塑料凳上，却如此自然地教导着他年幼的弟弟解着关于“打工赚钱”的数学题。这画面有种超现实的割裂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力量。

陆明听得极其认真，小脑袋一点一点，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在沈衔枝的引导下，他很快理清了思路，兴奋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我知道了！设弟弟的零花钱是X，那哥哥就是5X+10！然后一周七天……”

看着弟弟豁然开朗、充满干劲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陆逢川冰冷疲惫的心田。他有多久没看到弟弟因为解出一道题而如此纯粹的开心了？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这个十岁孩子的肩上，让他比同龄人懂事，却也少了许多童真的快乐。而此刻，沈衔枝的到来，像一道意外的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小家的阴霾。

时间在讲解与演算中悄然流逝。厨房里闹钟的滴答声规律地走着，砂锅里药汤翻滚的声音渐渐变得浓稠。陆逢川起身走进厨房，关掉煤气灶。深褐色的药汁在砂锅里冒着热气，散发出更加浓郁也更加苦涩的气息。他熟练地拿起一块干净的厚布，垫着滚烫的砂锅边缘，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进一个干净的大碗里。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药熬好了。”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走出来，声音低沉。

床上的母亲似乎被声音惊动，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有些浑浊，带着病痛的疲惫，茫然地看向光源处。

“妈，喝药了。”陆逢川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与平日在学校的冷硬判若两人。他小心地将母亲扶起一点，在她背后垫好枕头。

陆明也立刻放下笔，跑过去，小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妈妈，喝药，喝了就不咳了。”

母亲的目光缓缓扫过儿子和孙子，最后，落在了站在桌边显得有些陌生的沈衔枝身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和惊讶。她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女孩子。气质穿着与这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沈衔枝对上那双带着病容和疑问的眼睛，心头微微一紧。她没有避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床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欠身，声音温和有礼：“阿姨您好，我是陆逢川的同学，沈衔枝。打扰您休息了。”

母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陆逢川连忙把药碗凑近：“妈，先喝药。”他用小勺舀起一点深褐色的药汁，仔细吹凉，才小心地喂到母亲嘴边。

沈衔枝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陆逢川的动作极其耐心和温柔，每一次吹凉，每一次喂药，都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紧抿的唇线，专注的眼神，额角细密的汗珠，都清晰地印在她的眼底。这与他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疏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原来，他所有的坚硬外壳，在至亲的病榻前，都会化为最柔软的守护。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鼻尖，沈衔枝没有皱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陆逢川喂完最后一口药，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给母亲擦去嘴角的药渍。看着母亲喝完药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看着陆明懂事地端来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母亲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声。

陆逢川替母亲掖好被角，这才直起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转过身，看到沈衔枝还安静地站在那里，昏黄的灯光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身份和处境，巨大的局促感再次袭来，声音干涩：“……药味很重，难闻吧？”

沈衔枝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被药碗热气熏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上，又移向他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肩膀：“还好。”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照顾得很好。”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陆逢川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动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低声道：“……习惯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转向陆逢川，“阿姨的药按时喝就好，你……也别太累了。”

“我送你下去。”陆逢川立刻道。

“不用，陈叔就在巷口。”沈衔枝阻止了他，“你留下来照顾阿姨和明仔。”

陆逢川看着她，没有坚持。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家里离不开人。他走到门边，拿起她的那个小巧的黑色斜挎包递给她。

沈衔枝接过包，走到门口换鞋。陆明依依不舍地跟到门口：“姐姐，你下次还来吗？”

沈衔枝系好鞋带，直起身，看着小男孩充满期盼的眼睛，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内阴影里沉默望着她的陆逢川。昏黄的楼道灯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孤直的轮廓。她浅绿色的眼眸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静。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没有给出肯定的承诺，但语气温和。

她推开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弥漫着药香拥挤却充满人间温情的狭小空间。床上母亲平稳的呼吸，桌边残留的蛋糕甜香，陆明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陆逢川沉默守护的身影……这一切，像一幅色调深沉却带着暖意的油画，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走了。”她对陆逢川点点头。

“嗯。”陆逢川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路上小心。”

沈衔枝转身，步入昏暗的楼道。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声音清脆而孤独地回荡着，渐渐远去。

陆逢川站在门口，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屋内，药香依旧浓烈，弟弟已经懂事地开始收拾桌上的蛋糕碟子，母亲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窗帘。楼下狭窄的巷子里，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亮起了车灯，像一只蛰伏在夜色中的优雅野兽。他看到沈衔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无声地启动，汇入远处城市流动的光河，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窗玻璃上凝结着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霓虹。陆逢川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黑檀木簪被打磨后的温润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蛋糕的甜香，耳边回荡着她温和的声音——“你照顾得很好”。

他关上窗帘，隔绝了外面那个璀璨却遥远的世界。屋内，药炉的余温尚在，生活依旧要继续。只是，那份名为“朋友”的羁绊，似乎变得更加真实而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