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

日子像被设定好的齿轮，重新卡回了校园生活的轨道。月考的硝烟散去，试卷的红钩与红叉被收进文件夹，成为过往的成绩单。高二二班的教室里，依旧是公式定理的战场，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沈衔枝和陆逢川，依旧是同桌。

他们讨论习题，交换笔记，偶尔低声交流一句关于课堂内容的见解。陆逢川依旧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沈衔枝也依旧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温和与距离。从表面看，似乎与运动会之前并无二致。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那份心照不宣的秘密，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在两人之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递来的试卷，都仿佛带着那个雨夜小巷的潮湿、那个寂静生日夜的烛光、那个弥漫着药香的小屋里的温暖。他们是朋友，一个定义模糊却又无比真实的存在。沈衔枝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保持距离的云端之月，陆逢川也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她施舍目光的泥泞之尘。他们共享过彼此世界里最狼狈或最寂静的角落，这份共享，成了最坚实的纽带。

然而，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沈衔枝敏锐地察觉到，陆逢川的疲惫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他眼底那片乌青，如同被晕染开的墨迹，越来越浓重，即使隔着镜片也清晰可见。上课时，他依旧坐得笔直，目光专注，但沈衔枝不止一次看到，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他会极其短暂地、几乎是生理性地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仿佛在与沉重的眼皮做殊死搏斗。他的反应似乎也迟钝了半拍，有时需要老师重复一遍问题才能给出答案，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沈衔枝知道原因。那个雨夜之后，她更清楚地看到了压在他肩上的重担。母亲的药不能停，弟弟的学业要管，便利店的排班似乎也增加了——她好几次在放学路上，透过便利店明亮的玻璃窗，看到他穿着蓝色工装马甲，在冷柜前忙碌到很晚的身影。生活的车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碾压着他单薄的脊梁。

她无法替他分担那些具体到每一分钱的账单，也无法替他熬煮那些苦涩的药汁。她唯一能做的，是在他偶尔撑不住、笔尖在草稿纸上停顿太久时，轻轻推过去一张写着清晰解题思路的纸条；是在他因为极度困倦而微微晃神时，不动声色地用笔帽轻轻敲一下他的桌沿。这些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换来他一个短暂的回神，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或者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就在陆逢川的疲惫几乎要压垮他最后一丝支撑时，校园里一年一度的艺术节筹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公告栏贴出了醒目的海报，各班文艺委员摩拳擦掌。今年的艺术节据说规模空前，学校投入了不小的预算。这天课间操结束，广播里突然传出通知：

“请高二年级理科二班的沈衔枝同学、陆逢川同学，立刻到校长室来一趟。重复一遍，请高二年级理科二班的沈衔枝同学、陆逢川同学，立刻到校长室。”

通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猜测。最后一排的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校长室里，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校长笑容满面，示意他们坐下。

“沈同学，陆同学，找你们来，是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两位。”校长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今年的艺术节，是学校展示素质教育成果、提升社会形象的重要窗口！学校决定，要办得隆重、精彩、上档次！”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带着明显的满意：“经过校领导班子慎重考虑，一致认为，由你们两位担任本届艺术节的主持人，最能代表我们一中的形象和风采！沈同学的优雅大气，陆同学的沉稳睿智，还有你们两位在运动会上展现出的非凡气质和默契配合，都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沈衔枝的心微微一沉。又是主持？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陆逢川。他坐得依旧笔直，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悄然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镜片后的眼神沉静无波，但沈衔枝捕捉到了那深处一闪而过的、浓重的抗拒和……疲惫。艺术节筹备加上主持排练，这意味着他本已所剩无几的休息时间和打工时间将被进一步压榨。

校长似乎没注意到陆逢川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这次主持任务非常重要！服装方面，学校会统一为你们量身订做最高规格的礼服，确保舞台效果！排练时间会占用一些课余，希望你们能克服困难，全力以赴，为学校争光！这是信任，也是荣誉！”

信任？荣誉？陆逢川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这些华丽的词汇，对他而言，远不如便利店按时结算的工资来得实在和沉重。

“校长，”沈衔枝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谢学校的信任。只是，主持工作责任重大，我和陆同学课业也比较紧张，尤其是临近学期末……”她试图委婉地争取一点余地，或者至少，为陆逢川分担一些压力。

“诶，沈同学不用担心！”校长大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你们两位的学习能力是全校公认的顶尖！学校相信你们能平衡好！而且，这对你们个人履历也是极好的加分项！就这么定了！具体排练安排和量体时间，教导主任会通知你们！”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和一锤定音的意味。

从校长室出来，走廊里明亮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气氛有些凝滞。

“你……”沈衔枝侧头看向陆逢川，想说什么，却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疲惫。她的话咽了回去，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陆逢川的脚步顿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知道了。”

他知道拒绝是徒劳的。校长的“信任”和“荣誉”，对他而言是必须背负的责任，是换取那点可怜奖学金和学校资源倾斜的砝码。他别无选择。

很快，教导主任的通知就下来了。量体时间安排在周五放学后，地点是学校特意请来的、本地颇有名气的礼服定制工作室。排练也从下周开始，每周三次，每次两小时。

消息在班里传开，自然又是一阵羡慕和起哄。

“哇！又是你们俩！太配了吧！”

“学校也太会选了！运动会举旗，艺术节主持，锁死CP！”

“陆逢川，你这下可是学校风云人物了！”

这些带着善意的调侃，听在陆逢川耳中，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他沉默地收拾着书包，对那些声音置若罔闻。只有沈衔枝注意到，他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在微微颤抖。

周五放学后，礼服定制工作室的师傅带着助手准时出现在学校活动室。巨大的落地镜，明亮的灯光，还有空气中淡淡的布料和线香的味道，营造出一种与学校格格不入的精致氛围。

沈衔枝对这种场合早已习以为常。她平静地配合着师傅的指令，抬手，转身，测量肩宽、臂长、腰围……师傅一边量一边啧啧称赞：“沈小姐的身材比例真是完美，天生的衣架子！这次学校选了意大利进口的缎面，香槟金的主色调，配以手工刺绣，效果一定惊艳！”

轮到陆逢川时，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僵硬。他沉默地脱下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薄、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T恤。当冰冷的软尺贴上他的皮肤，当师傅报出一个个精确的尺寸数字时，他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下颌线紧紧绷着，眼神盯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廉价T恤、与这华丽氛围格格不入的自己，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难堪和一种近乎屈辱的疏离感。

“陆同学身形很挺拔，就是太瘦了些。”师傅一边记录一边说，“西装需要更注重剪裁来撑起气场，面料选了深藏青色的重磅羊毛，稳重内敛……”

陆逢川没有回应，只是机械地配合着。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包装的提线木偶，即将被推上另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量身订做的礼服？意大利进口缎面？手工刺绣？这些词汇与他每天面对的账单、药费、便利店的油烟味，形成了最荒诞的讽刺。

量体结束，师傅满意地收起工具：“好了，尺寸都记下了。两位的礼服我们会尽快制作，保证在第一次彩排前送到。”

走出活动室，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衔枝看着陆逢川沉默地穿上校服外套，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他眼底的乌青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深刻。

“排练……我会尽量配合你的时间。”沈衔枝轻声说，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承诺。

陆逢川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夕阳刺目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身，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快步走向校门的方向，背影在金色的余晖中显得异常孤独而疲惫。他需要立刻赶去便利店，开始今晚的夜班。艺术节华服的幻影在他身后消散，眼前是更真实的生存战场。

周五放学后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沈衔枝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陆逢川背着那个沉重的帆布包，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校门的方向，步履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艺术节主持人的任务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肩上，她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是冲向便利店，开始又一个漫长的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