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季然把电极片贴在太阳穴上时，腹中的胎儿猛烈踢了一脚。

医疗中心的主控台闪烁着红色警告：【系统崩溃度87%】。程野的生理数据在屏幕上微弱跳动，但他的意识仍被困在虚拟世界的某个碎片里。季然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人造子宫的接口处渗出淡粉色液体——羊水开始渗漏了。

"再坚持一下。"季然对腹中胎儿低语，同时将神经传感器的安全阈值调到临界点以上。系统弹出最后警告：【孕妇接入可能导致不可逆脑损伤】。

季然点击了【确认】。

世界在眼前炸开。这次没有平滑的过渡，他像是被扔进滚筒洗衣机，无数记忆碎片拍打在意识上——程野第一次在宿舍对他笑的样子，程雪递来假结婚协议时戒指的反光，车祸瞬间挡风玻璃上蜘蛛网般的裂纹。

当眩晕终于停止，季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海滩上。不是虚拟世界里那种完美沙滩，这里的沙子时而是像素块，时而又变成医疗中心的地砖。海浪声夹杂着系统错误的电子音，天空不断在晴空与手术灯之间切换。

"程野！"季然的喊声被扭曲成慢放录音般的怪调。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滩上，腹部的重量在这里变得异常真实，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胎儿在下坠。

远处礁石上有个黑影。季然踉跄着跑近，看见程野蜷缩在那里，身体半透明得像要消散。更可怕的是，程野的腹部也诡异地隆起，正随着季然腹中胎儿的动作同步起伏。

"你怎么......"季然伸手触碰程野的肩膀，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程野缓慢抬头，眼睛是两个黑洞："你来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系统把我们同步了。"

海浪突然退去，露出海底的医疗中心走廊。季然看见自己的实体正躺在控制椅上，腹部连着各种监测仪，而医护人员正慌张地冲进房间。

"我快生了。"季然按住自己发硬的肚子，一阵宫缩席卷而来。与此同时，程野也痛苦地弯下腰，虚拟身体的腹部出现同样的收缩。

"你必须回去。"程野咬牙指向海底景象，"胎儿缺氧了。"

季然摇头，又一阵宫缩让他跪倒在礁石上。这次他清晰看见，随着自己实体在现实世界的每一次痉挛，虚拟空间的天空就裂开一道缝隙。

"系统在吞噬你的生命维持机能。"程野试图扶起季然，却只能虚虚地环住他，"我的意识已经碎片化......但你可以带她回去。"

"她？"季然怔住。

程野的手虚抚在季然肚子上，那里突然变得透明，露出里面蜷缩的女婴。她脐带绕颈三圈，小脸憋得发紫，却顽强地抓着那根生命线。

"我一直知道。"程野的虚影开始闪烁，"从你第一次接入系统......我就看见她了。"

海底景象突然剧烈震动。季然看见现实中的自己开始大出血，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准备剖宫产。而更可怕的是，程野的实体病床边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打算拔掉他的生命支持设备。

"不！"季然抓住程野即将消散的手，"这次我们一起走！"

他拽着程野跳进海底景象。下坠过程中，程野突然翻转身体护住季然的肚子，就像当初车祸时那样。记忆碎片如暴雨般袭来——季然终于看见那些被隐藏的真相：

程野在他昏迷期间无数次痛哭； 程野偷偷保存着所有被烧毁的照片备份； 程野在每次虚拟惩罚后都会温柔地为他擦拭身体......

最后一帧记忆是程野跪在系统控制台前，额头抵着操作面板低语："我该怎么让你醒来......又该怎么面对你？"

刺眼的白光中，季然感到程野用力推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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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然在剧痛中醒来。

医疗顶灯刺得他流泪，但更痛的是腹部被掏空般的空虚感。他虚弱地抬手摸向肚子，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人造子宫已被取出。

"女儿在新生儿ICU。"

这个声音让季然浑身一颤。程野坐在他床边，胡子刮干净了，眼睛下有浓重的青黑，但确实是清醒的。他手里拿着神经传感器，电极片上还沾着季然的血。

"你......"季然嗓子干得冒烟。

程野扶他喝水的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温水滑过喉管时，季然注意到程野无名指上戴着个奇怪的戒指——那是截取的人造子宫输液管编成的圆环。

"她只有两斤八两。"程野指向窗外走廊，那里通向新生儿科，"但哭声很响亮。"

季然想说话，却被心电监护仪的警报打断。程野熟练地调整输液速度，手指在触摸屏上划出的轨迹与季然在虚拟世界里见过的完全一致。

"你在那里......"季然抓住程野的手腕，"都记得？"

程野沉默地拉开衣领，露出锁骨上那颗痣——现在那里多了个小小的牙印，与季然在深层虚拟空间里留下的完全吻合。

新生儿科的医生突然闯进来："程先生，您女儿......"

程野立刻起身，但季然拽住了他："一起去。"

轮椅推过消毒走廊时，季然看见玻璃后的保温箱里躺着个紫红色的小东西。她小得可怕，胸口贴着电极片，但确实在呼吸——艰难地、顽强地呼吸着。

"程远。"季然脱口而出。

程野的手搭在他肩上："不，她叫季晨。早晨的晨。"

这是车祸后季然第一次流泪。泪水滴在程野手背上，烫得他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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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晨满月那天，季然拆掉了腹部的最后一块敷料。

疤痕横贯下腹部，像一条淡粉色的河流。程野从背后环抱他，手指轻轻描摹那道伤痕，他的掌心有长期使用神经传感器留下的灼伤。

"系统被查封了。"程野把下巴搁在季然肩上，"开发者说我们创造了奇迹。"

季然看着婴儿床里的女儿。她依然瘦小，但已经会抓住程野的手指不放。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脸上，与虚拟世界里那个死婴青紫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记忆......"季然转身面对程野，"你还......"

程野吻住他，这个吻带着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当他们分开时，季然发现程野眼里有泪。

"我记得足够多。"程野把季然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跳透过肋骨传来，"足够知道我爱你，也足够永远愧疚。"

季晨突然哭起来，声音细弱但执着。季然抱起她，发现尿布是干净的——她只是想要被抱着。程野接过孩子，动作熟练得不像新手爸爸，他哼的还是大学时常唱的那首跑调的歌。

窗外樱花开了。季然想起医疗中心窗台上那枝早樱，想起虚拟世界里永不凋谢的假花，想起程雪葬礼上被人踩进泥里的白菊。

"下次再去扫墓时，"程野突然说，"带上小晨吧。"

季然点点头，接过已经睡着的女儿。她的睫毛像程野，耳垂像季然，而抓住父母手指的力度，纯粹是她自己的生命力。

程野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生锈的铁盒，现在里面装着季晨的出生证明、新生儿脚印和一小撮胎发。最上面是那张被烧毁又复原的照片，背面是程野新写的一行字：

"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