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浸透了整座府邸。
一轮残月被厚重的云层半遮半掩，吝啬地筛下几缕惨淡的、近乎银灰的光
“明桃？”大兄叶承硕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夜风的凉意，“可是睡下了？”
叶常褚几乎是瞬间从榻上弹坐起来，大兄？他这么晚来找自己做什么？
祠堂罚跪后，她满身疲惫地回来，只草草用了点晚膳，便早早遣退了青杏和小尧歇下。
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大兄的声音穿透门扉，格外清晰。
“大兄！”她慌忙应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和一丝紧张，“没、没睡熟”
她手忙脚乱地掀开薄被，赤着脚跳下冰凉的地面，也顾不上披外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门外廊下悬着的灯笼，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
叶承硕高大的身影就立在这光晕的边缘，几乎融入了门外的夜色里。
他已然卸去了白日里那身风尘仆仆的戎装，只着一身玄色的家常锦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着。
夜露的湿气沾染在他微凉的衣料上，带来一股清冽的气息。
他手里，竟然还提着一个眼熟的、印着“酥山居”标记的精致食盒。
“大兄，您怎么……”叶常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在他脸上和食盒之间来回逡巡。
大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显然一路疾驰归家又处理府中事务，耗费了极大心力。可即便如此…
叶承硕没等她说完，目光在她只穿着单薄寝衣、赤着脚的模样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却放得更缓：“吵醒你了？进去说，外头凉。”
他自然地迈步进屋，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将那点微凉的夜风隔绝在外。
“坐下。”他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光着的脚上。
叶常褚这才感觉到脚底的凉意，赶紧缩了缩脚趾，听话地坐回榻边，顺手扯过薄被盖住双腿。
叶承硕没坐，只是站在桌旁。
他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清甜馥郁的桂花香气混合着温热的糕点气息，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酥山居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他将一碟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晶莹剔透的点心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平稳
“回府路上买的，今日一堆繁琐事缠着，我忘了叫人送过来，重新热了热，你尝尝吧
叶常褚看着那碟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诱人的糕点，鼻尖一酸。
大兄记得她爱吃甜，记得她今日在祠堂跪了一天，身心俱疲。
他深夜前来，并非为了训诫或追问，竟只是为了，送一碟暖胃安神的点心。
“谢谢大兄……”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伸手接过，捏起一块还温热的栗粉糕。
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了心里，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心头的委屈。
叶承硕看着她小口吃着点心，烛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沉入水中的石子：“我和爹不在时，你又让她们欺负了。”
叶常褚咀嚼的动作一顿
那温软甜糯的栗粉糕瞬间堵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噎得她心口发闷。
一股巨大的委屈混合着难以言说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刚刚被点心暖意筑起的堤坝。
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大兄看见自己骤然发红的眼眶和鼻尖。
捏着糕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那软糯的点心捏得微微变形。烛火在她低垂的眼前跳跃，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晕。
不是问句，是陈述，是笃定。
“我……”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没有”，想说“我能应付”，想说“不过是些后宅小事”。
可喉咙像是被那口点心死死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似乎是看穿了她心底翻涌的委屈和那份难以言说的艰难。
叶承硕沉默地注视着她低垂的发顶片刻，宽厚温热的手掌忽然抬起，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
那力道不重，却仿佛承载着千言万语。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疼惜，只吐出三个字：“受苦了。”
三个字，足够了
叶承硕似乎还想说什么，语气放得更缓了些：“对了，过两日……”
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
“砰！”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夜风裹挟着寒意瞬间灌入。
叶承硕几乎是同时，身形如电般侧移一步，瞬间将叶常褚护在了身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惕霍然射向门口
“桃儿！阿兄来了——！”
一声饱含着怒火、急切与无比心疼的呼喊如同炸雷般在门口响起。
二哥叶顷远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平日里清俊温润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得了消息就一路狂奔而来，连气息都未喘匀。
他甚至没看清屋内背对着他的高大身影是谁，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被护在后面的叶常褚身上。
他几步就冲到近前，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恨不得立刻找人拼命的架势
“桃儿，你怎么样？我都听说了，二房那群混账东西！竟敢趁我和大哥不在，如此欺辱于你，又是祠堂罚跪，又是构陷你的丫鬟，简直岂有此理，无法无天！”他气得来回踱了一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找吴氏理论，“你别怕！告诉阿兄，她们还怎么欺负你了？阿兄这就去找她们算账！真当我们大房没人了不成？”
他连珠炮似的吼完，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他冻结的冰冷视线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猛地一抬头，正对上叶承硕那张毫无表情、却蕴含着风暴的冷峻面孔。
叶承柏满腔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噎住，高涨的气势肉眼可见地矮了半截，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也卡了壳：“大、大哥？你也在啊”
叶承硕看着自己这个冲动易怒、却同样护妹心切的二弟，眼中的冰寒并未完全褪去，但那骤然爆发的煞气却缓缓收敛了几分。
他沉沉的眸光在叶承柏脸上扫过，带着一种“你又来添乱”的无奈和了然：
“吼完了？”
“吼完了吼完了”
“把小妹门踹坏了你修啊？”
“我修我修”
常褚显然也被二哥这突如其来的“炸雷”吓了一小跳，此刻正从大哥宽阔的肩膀后面探出半张小脸，眼圈还红着，眼神里却带着点懵然和一丝……想笑又不敢笑的无奈。
“我没事啦二兄，她们那点手段小妹一点都不放在眼里”她出言安抚了一下叶顷远
“那……那桃儿你好好休息，别怕，有大哥在……呃，也有阿兄在，这事没完！” 说完，才在叶承硕无声的注视下，一步三回头、悻悻然地退了出去，还不忘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烛火的摇曳和点心残余的甜香，以及兄妹间无声流淌的暖意。
叶承硕看着妹妹明显安心了许多的小脸，那因为二弟莽撞而微微绷紧的肩线也放松下来。
他重新坐回桌旁，目将刚才被打断的话平静补上：“明桃，”他声音低沉依旧，却少了之前的沉郁，多了分安排行程的寻常，“过两日，祖母要带全家去净元寺祈福。你在家也闷了许久，正好随行，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绣着简单云纹的素色钱袋，不由分说地塞进叶常褚手里。
那钱袋入手颇有些分量，里面的银钱显然足够丰厚。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兄长不容置喙的关怀。
“净元寺后山的秋景尚可，寺外街市的素点也有些名气。”
他言简意赅，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深邃的眼眸却似有深意地掠过她鼻梁上那几乎看不出的微红，补充道，“去买些喜欢的吃食玩意，不必委屈自己。”
净元寺……她倒是真有些日子没出过府门了。
“嗯，谢谢大兄。”她乖巧点头，嘴角弯起真心的笑意。
叶承硕见她应下，神色更缓，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安心歇着。”
叶常褚目送着大兄沉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夜色。
净元寺之行，或许能暂时远离府中这些腌臜事，看看山景，尝尝素点……她带着一丝小期待缓缓沉入了梦乡。
而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净元寺的方向，隐没在重重夜色之后，仿佛也在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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