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一个清晨，弄堂里的法国梧桐开始飘落第一片黄叶。林微被钢琴声吵醒时，晨光正透过老虎天窗，在画室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聿坐在临时搬来的旧钢琴前，弹的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旋律像流淌的蜂蜜，裹着初秋的凉意。
“醒了？”沈聿回头看他，指尖在琴键上停顿，“昨天看你画到半夜，想让你多睡会儿。”
林微揉着眼睛走到他身边，琴盖上放着杯热牛奶，杯壁上凝着水珠。他注意到钢琴一角摆着个新的青瓷笔洗，正是父亲送来的那个，里面插着几支洗净的画笔，笔尖还沾着未干的钴蓝色。
“你爸昨天打电话，”沈聿重新按下琴键，低音区的震动让空气都跟着震颤，“说周末让我们回家吃饭，他买了新的画架。”
林微靠在钢琴上，看着沈聿弹奏时跃动的指尖。自从画展结束后，沈聿便把这架旧钢琴搬到了画室，说“画画时需要点声音”。而林微的画架旁，也多了一本乐谱夹，里面是沈聿手抄的琴谱，空白处偶尔有他随手画的小速写——弹琴的手，落满枫叶的窗台，或是林微低头调色的侧影。
“昨天画到一半，”林微拿起笔洗里的画笔，“忽然想画你弹琴的样子，不过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沈聿没说话，只是将一段旋律反复弹奏，直到林微忽然开口：“对，就是这个音，像叶子落在琴键上的声音。”
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王阿姨端着竹编食盒探进头：“小林啊，沈先生，尝尝刚炒的糖桂花，配酒酿圆子正好。”她看着画室里的钢琴，笑得眼睛眯成缝，“哟，这琴摆这儿，跟画似的。”
食盒里的糖桂花散着甜香，林微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桂花糖，总偷偷藏在画具盒里，最后把颜料都染成了淡黄色。沈聿替他舀了碗圆子，指尖蹭过他手腕：“下午去趟美术馆？陈姐说有新的印象派特展。”
午后的阳光透过美术馆的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彩虹般的光斑。林微站在莫奈的《睡莲》前，看着画布上流动的色彩，忽然想起沈聿说过“光的颜色比颜料更难捕捉”。沈聿站在他身后，低声讲解着色彩的层次，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廓，引得旁边的参观者侧目。
“其实我一直想问，”林微转头看他，“你当年参加比赛，弹的那首曲子，是不是专门为我写的？”
沈聿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指了指画中睡莲的倒影：“你看这些紫色的笔触，像不像你画外滩灯塔时，蘸多了的钴蓝？”
回家的路上，他们在弄堂口的文具店停了停。林微买了新的炭笔，沈聿却在乐谱架前驻足，最后选了本《德彪西前奏曲集》，扉页上印着月光下的海面。
“这个给你，”沈聿把乐谱递给他，“上次看你在画稿上抄《月光》的旋律。”
林微翻开书，发现内页夹着片新鲜的枫叶，叶脉间用银色墨水描了道细痕，像月光下的海岸线。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未寄的画稿，想起父亲信里那句“家里的门永远开着”，忽然觉得，有些等待并非徒劳，而是时光为重逢埋下的伏笔。
傍晚，林微在画室画沈聿送的乐谱，忽然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争吵声。他探头往下看，只见父亲站在弄堂口，正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争执，手里挥舞着的，是他画展的宣传册。
“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带着怒意，“微微现在好好的，别来烦他！”
沈聿快步下楼，林微紧随其后。走近了才发现，那个西装男人竟是沈聿的父亲，多年未见，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更多。
“我只是想来看看他，”沈父的声音有些疲惫，“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当年的事？”父亲冷笑一声，“当年你说画画是不务正业，现在又来装什么慈父？”
空气瞬间凝固。林微看到沈聿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想起沈聿曾说过，当年他想学作曲，却被父亲逼着出国学金融，直到在异国画室看到林微的速写，才重新拿起画笔。
“爸，林叔叔，”林微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画室里的气氛像绷紧的琴弦。沈父看着墙上林微的画，又看看那架旧钢琴，最终把目光落在沈聿身上：“我下个月要退休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公司的事，我想交给你表弟，我……”
“您不用解释，”沈聿的声音很平静，“我现在只想画画，弹琴。”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忽然开口：“当年我也逼过微微，让他学会计，后来看他把账本都画成了速写本，才知道拦不住。”他顿了顿，把宣传册递给沈父，“这孩子的画里有光，藏不住的。”
沈父接过宣传册，指尖划过林微的名字，忽然叹了口气：“你妈临走前，总说后悔没让你学音乐……”
夕阳的金辉透过老虎天窗照进来，落在四个沉默的人身上。林微看着沈聿和父亲们的侧脸，忽然想起画展上那个问“蓝色是不是代表希望”的女孩。也许隔阂从不是单面的墙，而是两面镜子，映着彼此的固执与深藏的温柔。
“周末一起吃饭吧，”林微忽然开口，“我妈说要做松鼠鳜鱼。”
父亲和沈父同时一怔，随即父亲哼了一声：“别指望我下厨。”沈父则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个盒子，里面是枚年代久远的钢琴调音扳手，刻着沈聿母亲的名字。
“这个……你留着吧，”沈父把扳手递给沈聿，“调琴的时候，别太用力。”
送走沈父时，弄堂里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父亲看着沈聿手里的调音扳手，忽然说：“这玩意儿我年轻时也有一个，给微微修玩具钢琴用的。”
沈聿低头看着扳手，月光般的金属光泽映出他眼底的暖意。林微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掌心竟有些湿润。
“回去吧，”父亲拍了拍林微的肩膀，“天冷了，画室该装暖气了。”
画室里重新响起钢琴声，这一次弹的是《月光》。林微坐在画架前，看着沈聿的侧影在琴键光影中忽明忽暗，忽然拿起画笔，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不是钴蓝，而是像糖桂花一样温暖的鹅黄色，那是夕阳照在梧桐叶上的颜色，也是琴键上落满光的样子。
窗外的梧桐树下，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手里提着的，是沈父留下的旧乐谱。而画室里，新的颜料正在画布上晕染，与琴音交织成歌，唱着那些被时光酿成甜酒的过往，和即将展开的、铺满光的未来。
这一次，所有的尘埃都已落定，所有的光，都不再需要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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