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第一个清晨,海风带着樱花的甜香吹进弄堂。林微被沈聿从画架前抱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抱着十年前的速写本睡着了,纸页上还留着脸颊压出的红痕。沈聿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雪松香,口袋里露出半张火车时刻表——是去吴淞口的慢车,发车时间是清晨六点。
“醒了?”沈聿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指尖擦过他眼下的青黑,“昨晚又画到几点?”
林微揉着眼睛看向窗外,弄堂里的樱花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王阿姨家的竹竿上。速写本摊开在膝头,最后一页是他昨夜画的草稿:外滩灯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海面上浮着未画完的日出,像十年前那个被雨打断的清晨。
“我爸把你的画架擦好了,”沈聿递来热豆浆,“还在里面塞了包防潮剂,说海边湿气重。”
画室角落,父亲亲手打磨的榉木画架靠在墙边,上面挂着林微的调色盘,钴蓝色的颜料在晨光里泛着微光。旁边是沈聿的琴盒,里面除了乐谱,还躺着枚贝壳形状的哨子——那是他少年时在灯塔捡到的,说吹响时像海风的声音。
去吴淞口的慢车在晨光中摇晃,林微看着窗外飞逝的油菜花田,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和沈聿偷偷坐这趟车去看海,结果遇上暴雨,在灯塔下躲了半宿。沈聿当时把外套披在他肩上,说“等天晴了,我们画日出”,后来雨没停,他们却在灯塔的砖墙上刻下了彼此的名字。
“在想什么?”沈聿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纹,“是不是在想灯塔的砖墙?”
林微点头,从包里拿出炭笔和速写本:“不知道当年刻的字还在不在。”
火车到站时,海风裹着潮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外滩灯塔比记忆中更旧些,砖墙上爬满了青藤,当年刻字的地方被苔藓覆盖,只能隐约看到“林”和“聿”的轮廓。沈聿拿出纸巾轻轻擦拭,阳光透过藤叶缝隙落在他手上,像十年前那个雨夜,路灯照在他肩头的那束光。
“还在。”沈聿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划过模糊的刻痕。
林微支起画架,海风把他的画纸吹得哗啦作响。他看着远处的海平面,晨光正一点点将海水染成金色,忽然想起十年前的画稿,那时的海被他涂成了忧郁的深蓝,而现在,笔尖落下的是带着暖意的橙红。
沈聿坐在他身边,拿出琴盒里的贝壳哨子,轻轻吹响。哨音清亮,带着海风的咸涩,惊起几只停在灯塔上的海鸥。林微转头看他,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影,像极了他少年时画过无数次的侧影。
“沈聿,”林微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十年前在灯塔下,你说要写首诗给我吗?”
沈聿吹哨的动作一顿,耳根微微泛红:“你还记得?”那年暴雨夜,他们挤在灯塔下,沈聿用树枝在泥地上写了两句诗,没写完就被雨水冲掉了。
“记得,”林微放下画笔,从速写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我后来把那两句补全了。”
纸上是林微清秀的字迹,写着:“雨落时灯塔是未拆的信/而你眼中有永不熄灭的邮戳/后来所有的浪都成了折痕/只有刻在砖上的名字/在每次潮起时/读你未说完的诗。”
沈聿接过诗稿,指尖在“永不熄灭的邮戳”上停顿。远处的海平面,一轮红日正破云而出,将海水染成琥珀色。林微拿起画笔,快速在画布上记录下这瞬间的光,颜料在画布上晕开,像融化的金箔。
“林微,”沈聿忽然放下诗稿,从琴盒深处拿出个防水铁盒,“其实当年,我也写了点东西。”
铁盒里是几张被海水浸过的纸,上面用钢笔写着零散的诗句,字迹有些模糊,却能辨认出:“……你的画架是未涨的潮/而我琴声里藏着退潮的光/等十年后的风把雾吹散/我们一起把日出/画成永不褪色的邮戳。”
海风忽然变大,卷起林微的画纸,沈聿眼疾手快地按住,指尖却蹭上了刚涂的金色颜料。两人看着彼此指尖的金漆,忽然都笑了。十年前未写完的诗,未画完的日出,终于在今天,被海风和晨光补全。
“该回家了,”沈聿指了指渐渐升高的太阳,“你妈打电话说炖了海带汤,给我们去去湿气。”
收拾画具时,林微在灯塔的石缝里发现了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张褪色的纸条,是十年前他写给沈聿的便签,问“下周末还来吗”,旁边还有沈聿画的笑脸。他把纸条放进铁盒,与沈聿的诗稿放在一起,像收藏起时光的琥珀。
回程的慢车上,林微靠在沈聿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速写本。沈聿翻开本子,最新一页画的是日出时的灯塔,阳光穿过塔身,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倒影,像一枚巨大的邮戳。画的角落,他用铅笔添了两句:“当所有的浪都成为往事/我们的光,才刚刚漫过海岸线。”
弄堂里的樱花又落了一层,王阿姨正在收晒的被褥,看到他们回来,笑着喊道:“小林啊,沈先生,你爸们在画室帮你们装新的采光玻璃呢!”
画室里,两位父亲正站在梯子上调整新换的老虎天窗,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进来,落在林微未完成的画作上。画架旁的桌上,放着母亲们准备的海带汤,热气腾腾,旁边还有个新的青瓷笔洗,里面插着刚采的樱花枝。
“回来了?”父亲擦了擦手,指着天窗,“这下光线好了,画画不伤眼睛。”沈父则拿出个航海钟,放在钢琴上:“这个给你们,看时间准。”
林微看着阳光下忙碌的父辈,又看看身边的沈聿,忽然觉得,十年前那个被雨困住的清晨,早已在时光中发酵成了最甜的酒。那些未寄出的信,未写完的诗,未画完的日出,都在此刻,被爱与理解的光,一一填满。
他拿起画笔,蘸上刚晒干的金色颜料,在画布上落下最后一笔——那是海面上跳跃的光斑,像无数个永不熄灭的邮戳,盖在他们共同写下的,关于光与等待的诗篇上。
而这诗篇,才刚刚开始书写下一个章节,在每个日出与日落之间,在画笔与琴键的共鸣里,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