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庄仕洋冰冷而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格外漫长。他手里捏着抹布，在离客栈大门最近的一张桌子旁，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早已光可鉴人的桌面。每一次布料的摩擦声，都像是在拨动他紧绷的心弦。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频频投向门外喧嚣的街道，搜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快回来了……那小鬼……* 他心中默念，一种混合着残忍快意和隐秘紧张的兴奋感在血液里流淌。他仿佛已经看到莫小贝捂着肚子、小脸煞白、痛苦地冲向茅房的狼狈模样，看到佟湘玉惊慌失措、方寸大乱地抱着她心肝宝贝的焦急神情……同福客栈这虚假的平静，即将被这小小的“意外”彻底撕碎！
终于，那个熟悉的、穿着小红袄的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焰，重新出现在客栈门口。
莫小贝回来了！
她一手高举着一串鲜红欲滴、裹着晶莹糖壳的山楂糖葫芦，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似乎还有一串？她的小脸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和满足，嘴角沾着一点糖渍，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像一只满载而归的小松鼠。
庄仕洋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眼前的桌面，但全身的感官都高度集中在那串糖葫芦上。*吃！快吃！* 他心中无声地呐喊，那加了“料”的糖葫芦，是他精心编织的噩梦开端。
莫小贝显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蹦跶到靠近柜台的一张空桌旁，迫不及待地将那串最大的糖葫芦凑到嘴边，张开小嘴，对着最顶端那颗最大最红的山楂，狠狠地“啊呜”咬了一大口！
“咔嚓！” 清脆的糖壳碎裂声在略显安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
庄仕洋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成了！那精心研磨、无色无味的巴豆粉，此刻正裹挟着山楂的酸甜，滑入那小鬼的腹中！他几乎能想象到药力发作时，那令人愉悦的混乱场景。
然而，就在庄仕洋内心被阴暗的满足感充斥的下一秒——
“唔……呸呸呸！” 莫小贝突然皱起了小眉头，小脸皱成一团，猛地将那口刚咬下来的山楂吐在了地上！她的小手使劲扇着嘴巴，表情极其嫌弃和委屈。
“嫂子！嫂子！王婆今天做的糖葫芦坏掉啦！好苦！好难吃！一股怪味儿！” 莫小贝委屈巴巴地冲着柜台后的佟湘玉大声嚷嚷，举着那串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仿佛举着什么可怕的证据。
庄仕洋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苦？怪味？怎么可能？！他明明……明明只加了微量的巴豆粉，无色无味，混在糖壳里绝不可能尝出来！除非……除非那小鬼味觉异常敏锐？还是……王婆的糖葫芦真的坏了？
佟湘玉闻声从柜台后探出头，狐疑地看着莫小贝和她手里的糖葫芦：“苦？不能吧？王婆的糖葫芦做了几十年咧……”
“真的！不信你尝尝！” 莫小贝气鼓鼓地把糖葫芦往佟湘玉面前一递。
佟湘玉嫌弃地摆摆手：“去去去！额才不吃你口水呢！难吃就别吃了！浪费秀才的钱！” 她心疼的是那几枚铜板，倒没太在意糖葫芦本身。
莫小贝撇撇嘴，看着手里那串“难吃”的糖葫芦，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扫过大堂，最后落在了角落那个正“认真”擦桌子、但身体明显有些僵硬的“吕秀才”身上。
“哼！坏糖葫芦！”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却并没有扔掉，而是随手将那串只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她打开了油纸包，露出了里面另一串同样鲜亮诱人的糖葫芦！
庄仕洋的瞳孔骤然收缩！
*两串？！她买了两串？！* 他脑子嗡的一声。他明明只给了她买一串的钱！而且……她为什么不吃第一串？为什么还有第二串？难道……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只见莫小贝拿起那第二串糖葫芦，毫不犹豫地、香甜地咬了下去，小脸上瞬间又绽开了满足的笑容，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嫌弃？她一边美滋滋地舔着糖壳，一边蹦蹦跳跳地朝着通往后院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庄仕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不对！绝对不对！那小鬼……她刚才分明是装的！她根本没吃那串加了料的！她买了两串，只吃了第二串！她发现了！她一定发现了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被愚弄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一个十来岁的小鬼！竟然识破了他如此隐秘的手段？！这怎么可能？！在庄府，连那些精明的姨娘都未必能躲过这种无声无息的暗算！
恐慌攫住了他。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处理掉那串“毒饵”！绝不能留下任何证据！否则，以佟湘玉对莫小贝的宝贝程度，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庄仕洋当机立断，不再犹豫。他放下抹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莫小贝刚才停留的桌子走去。他的目标明确——桌上那串只咬了一口、裹着致命粉末的糖葫芦。
他脚步很快，心跳如擂鼓，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串鲜红的“罪证”上。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山楂上那排小小的牙印。近了，更近了……只要拿起它，丢进灶膛，一切痕迹都将灰飞烟灭！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根细细的竹签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细线断裂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庄仕洋的动作猛地一滞，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视线所及，是客栈大堂那根横亘的、略显陈旧的房梁。
只见一个灰扑扑、鼓囊囊的布袋子，正静静地悬在他头顶正上方！袋口微微敞开，里面似乎装满了……白色的粉末？而刚才那声轻响，正是系着袋口、吊着袋子的那根……极其纤细、近乎透明的鱼线崩断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庄仕洋的思维陷入了彻底的空白。陷阱？！头顶……面粉？！那小鬼……！
他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几个破碎的念头，身体的本能反应是——逃！
然而，太迟了！
那失去束缚的沉重布袋子，在重力的牵引下，如同一个被戳破的白色噩梦，带着沉闷的呼啸，朝着他的头顶，轰然坠落！
“哗啦——！！！！！”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爆裂声，伴随着漫天飞扬的、浓密如雪的白色粉尘，瞬间将庄仕洋彻底吞没！
如同被一个巨大的白色云团狠狠砸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踉跄，眼前瞬间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冰冷、干燥、呛人的粉末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堵塞他的呼吸！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进更多的粉末，呛得他眼泪直流！
他像个没头的苍蝇，在白色的风暴中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这可怕的粉尘，却只是徒劳地搅动起更多的“雪雾”。白色的粉末覆盖了他全身：头发、眉毛、眼镜片、洗得发白的儒衫……每一寸肌肤都被这细腻的、令人窒息的白所包裹。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滑稽又狼狈的“白面人形”！
这突如其来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幕，瞬间引爆了整个同福客栈！
“噗——哈哈哈！！！” 第一个爆发出惊天动地笑声的是白展堂。他刚从后院进来，目睹了全过程，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眼泪都飚了出来，“我的天爷啊！吕秀才！你这是……你这是要改行唱戏啊？白脸奸臣都不用化妆了！哈哈哈！”
“额滴神啊！” 佟湘玉从柜台后猛地站起来，看着大堂中央那个不断咳嗽、疯狂拍打身上面粉的“雪人”，惊得手里的镯子差点掉地上，“这……这咋回事？！哪来的面粉？！谁干的？！”
“噗嗤！” 郭芙蓉本来在练功，也被这动静惊得收了势，看到庄仕洋那副尊容，没忍住直接笑喷了，“哈哈哈哈！吕秀才！你……你这是掉面缸里了？还是想不开要给自己裹粉下锅啊？哈哈哈！笑死我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憨憨地挠着头：“秀才……你……你咋把面粉袋子顶头上了？这……这多浪费啊！够蒸好几笼馒头了！” 他心疼的是面粉。
而始作俑者莫小贝，此刻正从通往后院的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手里还拿着那串完好无损的糖葫芦，舔得正欢。看到庄仕洋的惨状，她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脸上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和得意，对着庄仕洋的方向，响亮地、毫不客气地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略略略！坏秀才！想害我？吃灰去吧！”
“咳咳咳……莫！小！贝！” 庄仕洋终于勉强从粉尘中挣扎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声音嘶哑，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屈辱。他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眼镜片上的面粉，却只是糊得更花。透过模糊的镜片，他死死盯住那个得意洋洋的小鬼，那眼神，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然而，他这副“白面厉鬼”的模样，配上那嘶哑的怒吼，非但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哈哈哈！秀才，你省省吧！自己走路不长眼，撞掉了面粉袋，还想赖小贝？” 白展堂立刻跳出来护犊子，顺便落井下石，“掌柜的！您看！这面粉浪费的！还有这地！都得重新打扫！这损失……得算秀才头上吧？”
佟湘玉看着一片狼藉、如同被白色沙尘暴席卷过的大堂，再看看那个还在不停掉粉、狼狈不堪的“吕秀才”，心疼得直抽抽：“额滴银子啊！额滴面粉啊！吕秀才！你……你……你！” 她气得指着庄仕洋，手指都在发抖，“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扣钱！必须扣钱！这个月工钱再扣二十文！还有！这地上的面粉，给额一点一点扫干净！扫不干净，晚饭也别吃了！”
庄仕洋站在原地，被白色的粉尘包裹着，像一尊被遗忘在雪地里的、滑稽的雕塑。他听着周围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听着佟湘玉愤怒的扣钱命令，看着莫小贝那得意洋洋的鬼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头顶被面粉砸中的地方，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挫败感？不，那太轻了。
屈辱感？也不足以形容。
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彻底愚弄和碾压的荒谬感！
他精心策划的毒计，被一个十岁的小鬼轻易识破并调包。
他自诩高明的算计，换来的是一头一脸、呛得他半死的面粉。
他意图制造混乱，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成了最大的笑话，被所有人围观嘲笑，还要被扣工钱、罚扫地！
*区区宅斗手段……足可玩弄尔等于股掌……*
这句曾让他充满扭曲自信的宣言，此刻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脸上！
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个充斥着市井烟火、不讲道理、甚至一个小鬼都古灵精怪到可怕的破客栈里，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庄仕洋（吕轻侯）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白色的粉末从发梢、衣襟簌簌落下。他透过糊满面粉的眼镜片，看着眼前这个喧闹、混乱、却又在嘲笑中奇异地维持着某种稳固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茫然和无力。
他像一只闯入陌生丛林的家猫，自以为爪牙锋利，却被一群看似无害的兔子，用胡萝卜和面粉袋，揍得晕头转向。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