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面粉风暴”的余威，如同粘腻的白色粉末，顽固地附着在庄仕洋（吕轻侯）的皮肤、发丝、甚至灵魂深处。连续几天，他都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干燥感，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细微的粉尘。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客栈众人那毫不掩饰的、带着戏谑和鄙夷的目光，以及佟湘玉时不时翻旧账的唠叨：“秀才！扫干净点！还有面粉渣呢！扣的钱可不能白扣！”
屈辱像毒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两次精心策划的阴谋，一次被佟湘玉的“额滴神啊”轰得粉碎，一次被莫小贝这个“顽劣庶子”用面粉袋砸得灰头土脸，这不仅仅是失败，更是对他整个生存法则的彻底否定和嘲讽！他引以为傲的宅斗智慧，在这个混乱无序、充斥着市井烟火气的破客栈里，竟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行！绝不能就此沉沦！* 庄仕洋在内心嘶吼。被一群“蠢货”踩在脚下的感觉，比死亡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必须找回场子，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既然阴诡手段暂时行不通，那就换一种方式——用“吕轻侯”最擅长的，也是他庄仕洋骨子里最认同的东西：学问！身份！规矩！
在庄府，学问是身份的象征，是掌控话语权的基石。一个饱读诗书、引经据典的“老爷”，其权威是那些粗鄙下人不容置疑的。他要利用“吕秀才”这个身份，用圣贤之言、用规矩礼法，在这片毫无章法的“江湖”之地，强行树立起属于他的秩序和权威！他要让这些“蠢货”明白，谁才是真正该被仰望的人！
机会，在一个略显冷清的上午降临。佟湘玉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李大嘴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剁着骨头，白展堂倚着门框打哈欠，郭芙蓉则在角落里比划着她那永远练不到位的“排山倒海”。莫小贝不知跑哪儿野去了。
庄仕洋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学问”的破旧眼镜，挺直了他那被劈柴和屈辱压得有些佝偻的脊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吕轻侯”式的、抑扬顿挫的腔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主要是被打扰的不耐烦）。
“咳哼！诸位！小生观客栈近日经营，虽则忙碌，然……” 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略显茫然的众人，满意地看到了一丝“不明觉厉”的停顿（白展堂的哈欠打了一半，郭芙蓉的动作僵住），这才继续，语重心长，“然秩序紊乱，章法全无！长此以往，恐非长久之计也！”
佟湘玉从账本里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秀才？你又整啥幺蛾子？啥秩序紊乱？额滴账本乱得很，你别添乱！”
“非也非也！” 庄仕洋摆摆手，踱步到柜台前，一副忧心忡忡、为客栈前途殚精竭虑的模样，“掌柜的，小生所言，乃客栈运转之根本！《周礼·天官·冢宰》有云：‘以九式均节财用……’ 又云：‘以官府之六职辨邦治……’ 此乃古人治事之圭臬！反观我等同福客栈，上下无序，职责不明，赏罚不清，此大谬也！”
他背着手，开始在略显空旷的大堂里踱步，仿佛一位巡视领地的夫子，声音愈发洪亮，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舞：
“譬如每日晨昏定省，礼不可废！当由掌柜的于卯时三刻（他精确报时），召集众人，训示一日之要务，申明规矩，此乃‘定分止争’之道！而非如今这般，日上三竿，犹自懒散懈怠！”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还在打哈欠的白展堂。
“再如待客之道！” 他猛地转身，指向门口，“《礼记·曲礼》曰：‘凡与客入者，每门让于客。’ 白展堂迎客，岂能如此随意？当先行躬身礼，口称‘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引客入座，需缓步徐行，不可疾趋！奉茶递水，更需双手奉上，以示恭敬！而非如今这般，呼来喝去，如同市井吆喝贩夫走卒！” 他模仿着白展堂平时招呼客人的油滑腔调，脸上满是鄙夷。
白展堂被说得一愣一愣，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随即又觉得不对，嘀咕道：“……还贵客蓬荜生辉……我呸！来吃碗面住个通铺的，至于吗？”
庄仕洋根本不理会他，继续他的“宏论”，目标转向厨房：“至于庖厨重地！《论语·乡党》有言：‘割不正，不食。’ 李大嘴！你切肉剁骨，毫无章法，大小不一，厚薄不均，此乃亵渎食材！更有甚者，厨房污秽狼藉，油烟弥漫，此乃病疫之源！当效仿《齐民要术》，分门别类，定时清扫，务求一尘不染，方显我等同福客栈之格调！”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沾着肉沫的脑袋，一脸茫然：“啥？割不正？俺娘就教俺切肉要顺着纹理……格调？啥格调？能吃就行呗！”
“还有你，郭姑娘！” 庄仕洋矛头直指郭芙蓉，一脸痛心疾首，“女子当以贞静娴雅为美！岂可整日舞枪弄棒，呼喝打杀？成何体统！《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你当收敛性情，学习女红针织，或帮掌柜的料理账目，方为正道！而非在此……” 他指着郭芙蓉那不太标准的马步，语带讥讽，“……演练此等粗鄙功夫，徒惹人笑耳！”
郭芙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庄仕洋：“吕！秀！才！你再说一遍试试？！信不信我……”
“够了！” 一声带着浓浓不耐和关中断喝，如同炸雷般响起，瞬间压过了庄仕洋的滔滔不绝。
佟湘玉猛地合上账本，拍案而起！她双手叉腰，圆脸上再不见半点对“学问”的敬畏，只剩下被叨扰后的烦躁和一种看穿把戏的鄙夷。
“吕！秀！才！” 她一字一顿，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额滴神啊！你这一大早的，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叨叨叨，叨叨叨！烦不烦人？！额耳朵都起茧子了！”
庄仕洋被打断，脸色一僵，强自镇定：“掌柜的，小生是为客栈长远计……”
“长远计？” 佟湘玉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额看你是闲得蛋疼！读书读傻了！” 她拿起柜台上的算盘，用力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作响，如同她此刻不耐烦的心情。
“你那些个酸溜溜的规矩，能当饭吃？能换钱花？” 佟湘玉指着算盘，开始了她朴素而犀利的“生意经”反击，“额开的是客栈！不是庙堂！更不是你家那讲究规矩的深宅大院！”
“啥卯时三刻训话？客人都还没上门呢！训给谁听？训给灶王爷啊？有那功夫，不如想想今天能来几桌客人，菜价怎么定才能不亏本！”
“啥‘贵客光临蓬荜生辉’？来七侠镇住店的，有几个是达官贵人？都是走南闯北的苦哈哈！你跟他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人家还嫌你啰嗦耽误时间呢！展堂那样挺好，热情实在，客人舒坦，跑得快上菜快，这才是硬道理！”
“啥庖厨一尘不染？大嘴做的菜是给客人吃的，不是摆着看的！只要干净卫生，味道好，分量足，客人吃得满意，拍着肚皮走人，下次还来！这才是根本！格调？格调能当银子使啊？”
“还有小郭！” 佟湘玉瞪了郭芙蓉一眼，“她练功咋了？额还指望她关键时刻能保护客栈呢！上次姬无命那事儿忘了？要不是她那一拳……额滴神，想想都后怕！女红？针织？能打跑贼人吗？能吓退地痞吗？在七侠镇，拳头硬有时候比针线活管用！”
佟湘玉一番连珠炮似的抢白，夹杂着算盘珠子的伴奏，句句直指核心——利益！生存！效率！她那市侩却无比务实的逻辑，如同最粗糙的砂纸，瞬间将庄仕洋精心构筑的、华丽辞藻堆砌的“学问高塔”磨得千疮百孔！
庄仕洋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还想引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来反驳，却被佟湘玉再次无情打断。
“啥义啊利的！额不懂！” 佟湘玉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额就知道，开客栈，最要紧三件事！”
她竖起三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
“第一！客源是根本！没客人，啥规矩都是放屁！”
“第二！和气生财！对客人要笑脸相迎，对伙计要管吃管住管工钱（虽然不多），大家和和气气，劲儿往一处使，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第三！成本要控制！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花！该省则省，该花则花！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花架子，除了费钱费事，有啥用？！”
她看着脸色难看、试图辩解的庄仕洋，最后补上致命一击：“秀才，你要真有那闲心，就帮额把这账本理清楚！看看哪笔开销能省！或者去后院帮大嘴劈柴！别在这儿整这些没用的酸文假醋，耽误额算账！”
说完，佟湘玉不再理会他，重新坐下，拿起账本和算盘，噼里啪啦地扒拉起来，嘴里还嘟囔着：“一个铜板，两个铜板……哎哟，这个月灯油又超了……”
庄仕洋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他精心准备的圣贤之言，引以为傲的规矩礼法，在佟湘玉这赤裸裸的、只认铜板和实利的“生意经”面前，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噗……” 白展堂憋不住，低笑出声。
“哼！” 郭芙蓉对着庄仕洋的方向，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练她的功。
李大嘴在厨房里大声应和：“掌柜的说得对！能吃是福！力气大也是福！秀才，你要不来帮俺剁骨头？俺教你咋顺着纹理切！”
庄仕洋（吕轻侯）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再次将他淹没。他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试图用学问的殿堂来规训这群“粗鄙”之人，结果却被对方用最朴素的“客源是根本”、“和气生财”、“成本控制”这三板斧，劈得他晕头转向，哑口无言。
他望着佟湘玉那专注扒拉算盘的侧影，那因算计铜板而微微皱起的眉头，听着算盘珠子那单调又充满力量的“噼啪”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与庄府后宅截然不同的、扎根于尘土与生计的、强大而坚韧的生存智慧。
*客源……和气……成本……*
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下贱”词汇，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认知上。
*难道……在这世上，除了阴谋算计和圣贤之言，还有另一种……更直接、更强大的力量？*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被怨恨和屈辱填满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他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一切，产生了那么一丝丝……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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