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那番“客源是根本”、“和气生财”、“成本控制”的“生意经”，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庄仕洋（吕轻侯）那颗被圣贤典籍和深宅算计填满的心脏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后院柴堆旁，手里握着斧头，却迟迟没有落下。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儒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阴冷和迷茫。
*客源？和气？成本？* 这些粗鄙直白的字眼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嘲笑着他引以为傲的“规矩”和“学问”。佟湘玉那扒拉算盘珠子的专注侧脸，白展堂招呼客人时的油滑热情，李大嘴剁骨头时的朴实憨厚……这些他曾经鄙夷为“下贱”的画面，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他窒息的、扎根于尘土的真实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意志。他引以为傲的一切——算计、学问、规矩——在这个不讲道理的客栈里，似乎都成了无用的摆设。这种认知上的崩塌，比面粉糊脸、比扣工钱、比被当众质问，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
是的，愤怒！那被压制的、源自庄仕洋本性的怨毒和不甘，在迷茫的土壤里，反而如同浇了油的野火，熊熊燃烧起来！他不能接受失败！更不能接受自己变得和这群“蠢货”一样！他必须重新证明自己的优越！必须找到一个宣泄口，一个能让他重新掌控局面的目标！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穿透后院门洞，精准地钉在了大堂中央那个扎着马步、挥汗如雨的身影上——郭芙蓉。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这个评价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在庄府，这样的女人，要么是粗使丫头，要么是护院打手，都是最低贱、最容易被利用和舍弃的角色。她凭什么敢对他呼来喝去？凭什么敢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他？凭什么她练的那些粗陋功夫，在佟湘玉口中竟成了“保护客栈”的依仗？
一个恶毒的念头迅速成型。既然学问和规矩在这里行不通，那就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言语的刀子，精准地刺向对方最脆弱的自尊！他要激怒这个莽妇，让她犯错！让她在佟湘玉面前失态！让她那引以为傲的武力，成为她自取其辱的工具！只要她失控动手，他就能占据道德高地，在佟湘玉面前哭诉，让这莽妇也尝尝被惩罚、被鄙夷的滋味！他要撕破同福客栈这虚伪的“和气”面纱！
计划已定，庄仕洋深吸一口气，将斧头重重地劈进木柴里，仿佛劈开了心中的犹豫。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冰冷的恶意。他迈开步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扭曲的决绝，走向大堂，走向他的“猎物”。
郭芙蓉正练到兴头上。她对着空气，想象着假想敌，口中念念有词：“排……山……倒……” 最后一个“海”字蓄势待发，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额角的汗珠滚落，眼神专注而明亮。虽然动作在行家眼中依旧破绽百出，但她那份执着和投入，却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庄仕洋悄然走到离她不远的一张桌子旁，拿起抹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他刻意放重了动作，发出窸窣的声响，打破了郭芙蓉的专注。
郭芙蓉皱了皱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凝神运气。
庄仕洋心中冷笑，时机正好。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高不低、却足够清晰、带着浓浓讥诮的语调，如同自言自语般开口，声音却精准地飘向郭芙蓉的耳朵：
“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圣人有云：‘君子不器。’ 习武强身本是好事，奈何有人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知修身养性，整日喊打喊杀，形同市井泼妇，徒增笑柄耳！”
郭芙蓉的动作猛地一滞！她缓缓收势，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射向庄仕洋：“吕秀才，你阴阳怪气的，说谁呢？”
庄仕洋心中暗喜，鱼儿上钩了！他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虚伪的无辜表情：“啊？郭姑娘何出此言？小生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感慨某些人，空耗光阴于此等……呃……粗鄙之术上，殊不知女子当以德容言功为重。这般舞枪弄棒，呼喝不休，除了显得……嗯……头脑简单，徒惹是非之外，又有何益？” 他刻意在“头脑简单”和“徒惹是非”上加重了语气，眼神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你！” 郭芙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虾子。她最恨别人说她“头脑简单”，更恨别人轻视她的武功！一股怒火“腾”地直冲脑门，烧掉了她仅存的理智。她一个箭步冲到庄仕洋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因为愤怒而拔得极高：“吕轻侯！你给我说清楚！谁头脑简单？谁徒惹是非？！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我跟你没完！”
庄仕洋看着眼前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郭芙蓉，感受着她喷出的灼热气息，心中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对！就是这样！再愤怒一点！再失控一点！*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扬起下巴，用一种更加尖酸刻薄、带着“吕秀才”式迂腐腔调的语气，火上浇油：
“啧啧啧，郭姑娘何必动怒？小生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你看你，动辄便要喊打喊杀，岂不正应了那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论语》有云：‘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 说的就是你这种有勇无谋、只知逞匹夫之勇的莽撞之人！除了用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吓唬人，你还会什么？哦，对了，还会给客栈惹麻烦，上次若不是你……”
“吕！轻！侯！”
郭芙蓉彻底炸了！理智的弦在庄仕洋一句句恶毒的嘲讽和翻旧账下，彻底崩断！什么掌柜的禁令，什么客栈规矩，全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间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我让你嘴贱！！！”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喝，郭芙蓉的右手，裹挟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她练习了千百次、却从未真正用于实战的雏形“排山倒海”的狂暴劲力，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扇在了庄仕洋的左脸上！
“啪——！！！”
一声清脆响亮、如同鞭子抽在破布上的声音，瞬间响彻整个同福客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庄仕洋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左颊上！那力量是如此之猛，如此之快，完全超出了他对“力量”的所有认知！什么深宅大院里的暗算毒药，什么圣贤典籍里的微言大义，在这纯粹、野蛮、不讲道理的物理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剧痛！瞬间席卷了半边脸颊！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他瘦削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像个断了线的破布口袋，双脚离地，被硬生生地扇飞了出去！
“哐当！哗啦——！”
他重重地砸在身后的一张空桌子上！桌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的茶壶茶杯被震得跳起来，又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无比！他狼狈地滚落在地，和碎裂的瓷片、流淌的茶水滚作一团！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左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火辣辣地疼，五个清晰的手指印迅速浮现，如同耻辱的烙印。眼镜飞了出去，摔在不远处，镜片碎裂。他趴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的眩晕，耳朵里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和郭芙蓉那愤怒到极致的粗重喘息。
屈辱！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屈辱！不是被算计的屈辱，不是被嘲笑的屈辱，而是被最原始、最野蛮的力量，以一种碾压的、不容置疑的方式，狠狠践踏在脚下的屈辱！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嘶吼，想怒骂，但半边脸麻木肿胀，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引以为傲的算计、学问、心机……在这一巴掌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哼！” 郭芙蓉站在不远处，胸膛剧烈起伏，右手还保持着扇出的姿势，微微颤抖。她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如同烂泥般的庄仕洋，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怒火发泄后的快意和浓烈的鄙夷，“再敢阴阳怪气，下次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排山倒海伺候！”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那“排山倒海”四个字，此刻在庄仕洋听来，如同地狱的丧钟。
大堂里一片死寂。
白展堂张大了嘴，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目瞪口呆。
佟湘玉闻声从柜台后冲出来，看到满地狼藉和趴在地上、脸颊红肿的庄仕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额滴神啊！小郭！你……你咋又动手咧？！”
郭芙蓉梗着脖子，怒气未消：“掌柜的！是他先嘴贱！他骂我头脑简单！骂我惹是生非！还翻旧账！我忍不了了！”
佟湘玉看看愤怒的郭芙蓉，又看看地上狼狈不堪、眼神空洞（实则是被巨大的物理和精神冲击打懵了）的庄仕洋，头疼地拍着额头：“哎哟！一个两个都不让额省心！秀才！你也是！好端端的惹她干啥？！不知道她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啊？！扣钱！必须扣钱！小郭！你这个月工钱扣三十文！赔偿打坏的茶壶茶杯！还有你，秀才！医药费自理！赶紧给额爬起来！收拾干净！”
惩罚依旧简单粗暴，但此刻的庄仕洋，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捂着肿胀剧痛、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左脸，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混着茶水和碎瓷片的污秽里。眼镜碎裂的视野一片模糊，耳朵里的嗡鸣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
*武力……纯粹的武力……*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吗？*
*我那精妙的算计……我那引以为傲的学问……在那莽妇的一巴掌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绝对力量碾压的恐惧，是对自己信奉的一切被彻底否定的恐惧！
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个充斥着市井烟火、不讲道理、甚至一个小鬼都古灵精怪、一个莽妇都能一巴掌将他扇飞的破客栈里，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庄仕洋（吕轻侯）趴在地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屈辱而微微颤抖。透过模糊的视线，他只能看到郭芙蓉那双沾着灰尘的、属于练武之人的布鞋鞋尖。那鞋尖，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泰山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属于庄家家主的、扭曲的骄傲。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用半边脸的剧痛，体会到了“排山倒海”这四个字，所蕴含的、简单粗暴到令人绝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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