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烧着庄仕洋（吕轻侯）的意识和躯壳。在冷热交替的炼狱里，佟湘玉那碗又辣又苦的姜汤、那只粗鲁却带着凉意的手、那声心疼钱却果断请大夫的命令、以及那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他被怨恨和屈辱冰封的心湖深处，炸开了一圈圈微小却持续扩散的涟漪。
混沌中，他似乎听到大夫来了，粗糙的手指搭在他的腕间，翻看他的眼皮，说了些“风寒入体”、“怒火攻心”、“需静养发散”之类的模糊话语。然后是佟湘玉更加肉疼的抱怨和讨价还价声，最后是抓药、煎药……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比姜汤更浓烈、更苦涩的药味。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眼皮被强行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摇曳的油灯光晕下，一张带着汗渍、沾着些许灶灰的圆脸凑得很近——是李大嘴。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的白粥，脸上是朴实的、毫无城府的担忧。
“秀才？醒醒？能听见俺说话不？” 李大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憨厚，“掌柜的让俺给你熬了点白粥，啥也没放，就纯米汤，养胃的。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喝点？”
庄仕洋想摇头，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胃里也翻腾得厉害。
“哎呀，你别动！” 李大嘴连忙把碗放在小几上，笨手笨脚地把他扶起来一点，在他背后塞了个硬邦邦的枕头，“俺喂你，啊？张张嘴？”
滚烫的勺子边缘碰到了干裂的嘴唇，庄仕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李大嘴连忙把勺子拿开，对着粥吹了几口气，又小心地试了试温度，才再次凑过来：“不烫了，俺吹过了，你尝尝？”
温热的、带着纯粹米香的稀粥滑入干涩的喉咙，如同久旱的沙地渗入清泉。没有庄府病榻上山珍海味的精细，没有侍妾丫鬟们小心翼翼、生怕烫着主子的谄媚，只有李大嘴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和那双写满了“你快好起来”的、毫无杂质的眼睛。
“慢点喝，慢点喝，” 李大嘴看他艰难吞咽，有些无措地念叨，“俺知道没味儿，掌柜的不让放盐，说你现在不能吃咸的……等你好了，俺给你做红烧肉！管够！” 他拍着胸脯保证，仿佛这是天大的恩惠。
一碗粥喂得七七八八，庄仕洋出了一身薄汗，精神似乎也好了些。李大嘴憨憨地笑着，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行，能吃就好！俺去给你熬药！掌柜的说，药钱从你工钱里扣，不过你放心，俺给你熬浓点，争取一副药顶两副喝！” 他端起空碗，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庄仕洋靠在硬枕上，望着他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里那点寡淡的米香似乎还残留着。
夜更深了。客栈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虫鸣和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庄仕洋在药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脸颊的肿痛依旧尖锐，高烧的余威让身体沉重不堪。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了。一个身影，带着夜风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悄悄溜了进来。
是郭芙蓉。
她换下了白天的劲装，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裙，头发也有些松散地挽着，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张扬跋扈，反而带着点……局促和懊恼？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看着庄仕洋烧得通红、左颊高肿的狼狈样子，秀气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木盆放在地上。
她拧干了热毛巾，动作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利落，却明显放轻了力道。带着热气的、湿润的毛巾，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庄仕洋滚烫的额头上。突如其来的舒适感让庄仕洋在昏沉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郭芙蓉的手微微一顿，像是被烫到。她咬了咬下唇，继续动作。热毛巾仔细地擦拭过他滚烫的脖颈、耳后，避开了肿胀的左颊。她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带着点不情愿的笨拙，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却又让她惹上麻烦的瓷器。但渐渐地，那动作变得专注起来。
毛巾变凉了，她又拧了一次。温热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郭芙蓉专注的侧脸，平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说话，只有拧毛巾的水声和庄仕洋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交织。
当毛巾第三次覆上额头时，郭芙蓉终于忍不住，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懊恼，嘟囔了一句：“……活该！谁让你嘴那么贱！……不过……下手好像是重了点……” 声音轻得如同蚊蚋，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才又用更低的声音，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几乎淹没在水声里：“……快点好起来……客栈……不能少了账房……” 说完这句，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立刻闭紧了嘴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或许是热气蒸的），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些，仿佛要抹去刚才那片刻的“示弱”。
擦拭完，郭芙蓉端起水盆，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留下额头上残留的舒适湿意，和空气中淡淡的、属于郭芙蓉身上那种皂角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庄仕洋闭着眼，意识在药力、病痛和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中沉浮。郭芙蓉……那个一巴掌将他扇飞的莽妇……那个被他刻薄嘲讽的“头脑简单”……竟然……会在他病中，悄悄地、笨拙地、带着懊恼和不甘地……来给他擦身降温？
*客栈……不能少了账房……*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激起更大的波澜。不是因为关心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是“同福客栈的账房”？因为他的存在，对这家破客栈……有用？
这种基于“有用”而非“身份”或“恐惧”的“关怀”，是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就在庄仕洋被这复杂的情绪搅得心神不宁之际，窗外，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阴影下，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在窗棂缝隙处。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幽冷、狂乱的光，透过狭窄的缝隙，死死地锁定了屋内床上那个虚弱的身影——吕轻侯（庄仕洋）。
那眼神，充满了贪婪、暴戾和一种精神极度亢奋下的混乱。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冰冷、粘腻、带着致命的威胁。
姬无命！
他不知何时潜回了七侠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他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扭曲而兴奋的笑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吕轻侯……同福客栈……钱……秘籍……我的……都是我的……”
冰冷的夜风穿过窗棂缝隙，吹拂在庄仕洋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寒意，也带来了窗外那无声无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沉浸在病痛与复杂情绪中的庄仕洋，对此毫无察觉。
同福客栈这看似寻常的病榻温情之夜，一个来自过去的、充满血腥与疯狂的巨大阴影，已然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温暖的室内与窗外冰冷的杀机，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庄仕洋那刚刚因窥见一丝“温情”而有所动摇的心防，即将面临一场更加凶险、更加致命的考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