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穹顶漏下的雨线越来越密,像谁在头顶扯开了一张巨网。裴渡能听见每一滴水珠砸在培养舱玻璃上的声响,咚、咚、咚,和腕表倒计时的节奏完美重合。他盯着林默掌心那半块芯片,虎口的旧伤突然跳着疼,就像有根针在皮肉里翻搅。
"打碎镜子..."裴渡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警报声吞没。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培养舱浑浊的液体里,后颈那个Ω符号正泛着烧红的烙铁似的光。无数个"自己"在环绕的培养舱里同时抬起手,那些和他长着同样脸的实验体,指尖都指向基座中央那个脉动的蓝点。
骆为昭的枪口顶在后脑勺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头发渗进来。裴渡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紧抿的嘴角,抽搐的眉骨,就像每次任务遇到道德困境时那样。这两个月在特别调查处的相处碎片突然清晰起来:骆为昭办公桌抽屉里的抗焦虑药片,审讯室里永远多放的那杯温水,还有暴雨夜递过来的那支烟。
"扣扳机之前,"裴渡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意外,"看看你心口的符号。"
骆为昭的呼吸明显乱了。裴渡能感觉到枪口的压力松了零点几秒,然后又猛地收紧。这个细小的犹豫像投入油锅的水珠,在三人之间炸开滚烫的张力。腕表倒计时跳到最后一分钟,红色数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林默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穿透了所有噪音直抵耳膜。裴渡转过头,看见他正把那半块芯片按在基座的凹槽里。蓝光顺着指缝漫出来,在暴雨中凝成半透明的光桥,一头连着林默,一头连着裴渡的胸口。
"734加735等于1469,"林默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跳动,留下一串发光的轨迹,"Ω的原子序数,也是这个世界的承重墙。"他说话时嘴里冒出淡淡的薄荷味,和裴渡记忆中那个雨夜通风管道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裴渡的军靴在积水里碾过什么东西,低头看见是骆为昭刚才踢凹的金属铭牌。2137年6月15日的日期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块溃烂的伤疤。他想起三个月前收到的匿名邮件,发件人用代码写着:"当心长着你脸的人。"
所有培养舱突然同时发出蜂鸣。裴渡惊恐地发现那些漂浮的"自己"开始撞舱壁,一下、两下,额头在玻璃上撞出模糊的血印。最左边那个培养舱里的十六岁实验体,正用指甲在玻璃上划出歪扭的字——别信镜子。
"它们在求救。"林默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像从深水里传来。裴渡这才注意到他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有什么东西从口袋缝隙里露出来一点,亮晶晶的蓝,像某种糖果包装纸。
骆为昭突然骂了句脏话。裴渡感觉到后脑勺的枪口移开了,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时,正看见骆为昭扯掉衬衫,心口那个旋转的Ω符号比刚才大了一圈,边缘还渗出细密的血珠。
"顾岚在骗我们所有人。"骆为昭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符号,金属铭牌从他口袋滑出来,背面朝上躺在积水里。裴渡看清了上面的小字:第三备用锚点。原来他们三个,从来都只是顾岚准备的不同保险丝。
培养舱的玻璃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最前面那个舱体突然炸开,浑浊的液体混着碎玻璃喷涌而出。十六岁的"裴渡"摔在地上,胸口的实验服用血写着完整的等式:734+735+736=Ω。等式后面还画了个简单的爆炸符号,像儿童涂鸦。
"三个锚点同时激活才会引发坍缩。"林默突然抓住裴渡的手腕,他掌心烫得吓人,"她需要我们自相残杀,触发最后的同步协议。"裴渡后颈的符号突然剧痛,像是有无数细针正在刺进脊椎。
腕表发出刺耳的警报。最后三十秒。
裴渡的目光扫过骆为昭颤抖的枪口,林默渗血的指缝,还有那些不断撞向舱壁的"自己"。美术馆通风管道里的染血平面图,便利店监控里一闪而过的实验服衣角,骆为昭审讯室抽屉里那瓶从没见他吃过的共情抑制剂——所有碎片突然拼出完整的图案。
他猛地抽回手,转身冲向最近的培养舱。骆为昭的惊呼声和林默的怒吼同时在身后炸响。裴渡抓起掉在地上的金属铭牌,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舱体最薄弱的观察窗。玻璃碎裂的脆响听起来异常悦耳,像某种解脱的信号。
"打破镜子..."裴渡喃喃自语,又砸向第二个培养舱。十六岁的"自己"伸出手,指甲缝里全是血。裴渡一把抓住那只冰冷的手,触感和林默公寓里找到的那具实验体残骸一模一样。
更多舱体开始破裂。液体在地面汇成蓝色的溪流,所有"实验体"都伸出手,像是在等待救赎。裴渡看见最角落那个培养舱里的"林默",左手缺了根小指,和他在精神病院找到的X光片完全吻合。
"裴渡你疯了!"骆为昭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两人同时僵住——他们接触的地方,Ω符号发出刺眼的白光,像是要烧穿皮肉。裴渡能清晰感觉到骆为昭的心跳,快得像要爆炸,还有他藏在愤怒表情下的恐惧。
林默突然按下基座上的红色按钮。刺耳的自毁警报压倒一切噪音。裴渡看见控制面板上跳出的倒计时:10秒。
"这才是真正的出口。"林默站在蓝光中央,脸上是裴渡从没见过的平静,"穿越者记忆是防火墙,也是钥匙。"他口袋里的东西终于掉了出来,滚到裴渡脚边——是颗薄荷糖,包装纸上印着极小的Ω符号。
裴渡突然想起林默每次紧张时都会摸口袋。想起他总是避开所有反光的表面。想起他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时飘忽的眼神。原来不是穿越者预知剧情,而是时空碎片在自我修正。
"接住!"林默突然将什么东西扔过来。裴渡下意识伸手,那半块芯片正好嵌进他掌心的伤口,像是天生就该长在那。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
2137年的雨夜,年轻的顾岚把两个婴儿放进培养舱;
通风管道里,十六岁的裴渡攥着日志碎片浑身是血;
精神病院的隔离室,林默用头撞墙擦掉后颈的符号;
骆为昭在特种部队的病房里,手术刀划开胸口的瞬间...
爆炸的白光吞没一切时,裴渡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不是骆为昭那只带着枪茧的手,也不是林默掌心温热的触感。那只手很小,指尖有咬出来的月牙形伤疤,和他记忆里某个已经模糊的童年影像重叠。
不知过了多久,裴渡在刺耳的警笛声中睁开眼。他躺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后颈的灼痛感已经消失。雨水砸在脸上,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往下流。裴渡抬手一摸,全是血——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那半块芯片已经嵌进肉里,边缘的蓝光正在慢慢熄灭。
对面便利店的电子钟显示着日期:2140年3月17日。
三个月前。美术馆枪击案发生的那天。
裴渡猛地坐起来,芯片在掌心硌得生疼。救护车的灯光由远及近,他看见自己映在积水里的脸——后颈光洁一片,没有Ω符号,没有实验编号,只有被雨水泡得发胀的伤口。
人群突然起了骚动。裴渡顺着视线望去,看见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一个穿着连帽衫的男人正低头走进便利店。那人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走路有点跛,和林默在地下停车场受伤后的姿势一模一样。
便利店的玻璃门关上的瞬间,那人好像回头看了一眼。隔着雨幕和人群,裴渡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然后那人举起右手,做了个往嘴里送东西的动作,指尖闪了一下蓝色的光。
警笛声越来越近。裴渡握紧掌心的芯片,血从指缝滴落,在积水中晕开细小的蓝花。他突然想起林默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打碎镜子,它们就找不到出口。"
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是在拯救世界。只是在逃离那面映照出千万个自己的镜子。
骆为昭的车在街角呼啸而过,车牌号还是那个熟悉的735。裴渡靠在路灯柱上,看着掌心那块正在失去光芒的芯片,突然笑了。雨水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带着淡淡的铁锈味,和林默身上的薄荷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警笛的尖啸撕开雨幕时,裴渡发现掌心的血珠正顺着芯片纹路爬行,像在绘制某种星图。便利店的玻璃门映出他狼狈的身影——湿透的衬衫黏在背上,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偏偏后颈那块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穿橙色外卖服的年轻人举着伞跑来,塑料雨衣摩擦声在雨里格外清晰。裴渡突然僵住,对方制服左胸的反光铭牌上,"陈默"两个字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这个名字像电流窜过脊椎。裴渡扯住对方手腕,触感温热而真实。年轻人惊恐的瞳孔里,映出自己后颈光洁的皮肤,没有Ω符号,没有编号,只有雨水汇成的细流往下淌。
便利店的自动门再次滑开。穿连帽衫的背影正在冰柜前弯腰,右手依然插在口袋里。裴渡推开外卖员冲过去时,那人正好直起身,手里攥着两盒过期的牛奶——734和735毫升的包装,标签上的生产日期被人用黑笔涂改成2137年6月15日。
"站住。"裴渡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掌心的芯片突然发烫。连帽衫男人转过头,帽檐下露出熟悉的侧脸,左手小指确实短了一截,伤口还泛着新鲜的红肉色。
林默的表情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把牛奶盒塞进外套内袋,指尖在口袋里轻轻敲打,节奏刚好是自毁程序启动时的倒计时节拍。"你比上次提前17秒找到我。"他说话时,薄荷糖在齿间发出细微的脆响,"看来修正系数正在提升。"
裴渡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指骨相撞的瞬间,两人掌心同时泛起蓝光。芯片嵌进皮肉的地方传来钻心疼痛,眼前突然炸开刺眼的白光——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蜷缩在培养舱里,透过玻璃望着对面舱体。那个同样穿着条纹实验服的男孩正用手语比画:我们是Ω的两只眼睛。男孩左手蜷着小指,嘴角沾着未擦净的牛奶渍。
"这是第几次循环?"裴渡的指甲掐进林默的皮肉,尝到嘴里的血腥味。雨水顺着便利店的屋檐成串滴落,在两人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两个模糊却相同的倒影。
林默突然抓住他按向自己后颈的手。裴渡的指尖触到皮肤下凸起的金属轮廓,形状和他掌心的芯片分毫不差。"比循环次数更重要的是——"玻璃门外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735号警车正歪歪扭扭冲上人行道,"骆为昭的共情抑制剂明天到期。"
裴渡猛地回头。骆为昭半个身子探出车窗,警帽歪在一边,右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后颈有暗红的血浸透衣领。他的嘴唇无声开合,重复着三个口型:射穿我。
便利店的日光灯突然熄灭。黑暗中,裴渡感觉林默把什么东西塞进他口袋,塑料包装纸发出窸窣声响。"最后一次修正机会。"对方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这次记得瞄准符号正中心。"
警笛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裴渡摸出口袋里的东西——又是颗Ω标记的薄荷糖,包装纸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第1469次循环,他们都会死。
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裴渡转身时,正看见骆为昭举着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警徽从颤抖的指尖滑落,在积水里溅起细碎的蓝花。培养舱炸裂的幻象突然重叠上来,十六岁实验体在血泊中划出的等式烫得他视网膜生疼——734+735+736=Ω。
原来第三个锚点一直是他自己。
裴渡扑过去撞开骆为昭的手腕。枪响穿透雨幕的刹那,他看清对方后颈的符号正在旋转,边缘渗出的血珠在空中凝成半透明的锁链,一头连着骆为昭痉挛的身体,另一头扎进林默突然变得透明的胸口。
便利店冰柜的嗡鸣变成尖锐的蜂鸣。林默的身影正在蓝光中分解,像被投入水中的薄荷糖。裴渡抓住他逐渐透明的手腕,触感从温热变成冰凉的金属质地,最后只剩下掌心那块嵌入皮肉的芯片在疯狂发烫。
骆为昭瘫坐在积水中,枪口还冒着青烟。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指缝间残留着蓝白色的光屑。"我刚才..."喉咙里涌上的血沫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徒劳地指向天花板,那里不知何时映出了培养舱的残影,无数个"他们"正隔着时空碎片望过来。
裴渡摸出那颗薄荷糖,包装纸在雨水里迅速晕开油墨。反面隐约露出用荧光笔写的最后一行字:打破镜子的方法是成为镜子。他突然明白了林默每次避开反光表面的原因——那些镜像一直在蚕食本体的存在。
警车载电台突然发出刺啦电流声,顾岚的声音像浸在水里般模糊不清:"锚点同步率98%...坍缩倒计时十分钟..."电波杂音中夹杂着婴儿的啼哭,两个一模一样的哭声此起彼伏,像在进行某种诡异的合唱。
便利店的电子钟开始疯狂倒跳,数字在2140年3月17日和2137年6月15日间挣扎。裴渡看着掌心芯片的蓝光彻底熄灭,转而泛起和骆为昭后颈相同的血色光芒。他突然想起林默说过的话:穿越者记忆是防火墙,也是钥匙。
原来根本没有穿越者。只有不断从时空废墟里爬回来的殉道者。
骆为昭突然抓住他的脚踝。裴渡低头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的异象——玻璃门外站满了穿白色实验服的人影,每个都长着和他们相同的脸,后颈的Ω符号在雨幕中亮成排排灯笼。
"做选择。"骆为昭扯开染血的衣领,胸口的符号已经扩大到拳头大小,旋转的纹路里隐约能看见婴儿蜷缩的轮廓,"开枪,或者看他们带我回去重启。"
裴渡的手指抚上芯片边缘。便利店的自动门在这时突然打开,穿橙色外卖服的陈默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熟悉的金属铭牌——第三备用锚点,背面用红漆新添了行字:736号实验体,裴渡。
雨突然停了。所有声音消失的瞬间,裴渡听见自己后颈传来熟悉的灼痛,像有烧红的烙铁正缓缓压下。他抬头看向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镜头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后颈,Ω符号已经重新成形,正中间嵌着块发着蓝光的芯片。
原来他从来都没能打碎镜子。
裴渡举起右手,看着掌心嵌着的芯片对准监控摄像头。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同时做出相同动作,千万个指尖的蓝光在雨幕中连成桥梁。他想起林默最后留在他口袋里的,不是薄荷糖,而是半块沾着婴儿指纹的芯片。
"找到了。"顾岚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带着电流的杂音,"我的两个好孩子,终于决定合为一体了。"
骆为昭的枪响再次震碎寂静。这一次裴渡没有躲闪,任由子弹穿透掌心。血花溅在监控镜头上的瞬间,他听见无数个"自己"在时空裂隙中发出相同的叹息,像终于找到出口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