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残留着夜晚的冰冷湿气和沉重疲惫。林致远背对空寂,凝视睡袋内壁。外面安静得出奇,偶尔的咳嗽或脚步声提醒新的一天,以及必须再次面对的现实。身后的气息显示秦阳还躺着。
林致远不敢动。昨夜被打断的追问、悬而未决的“……是不是我?”,像楔子钉入心脏缝隙,每一次呼吸都扯动闷痛。更无法确认那模糊的指尖触碰是幻是真。秦阳动了,睡袋窸窣。林致远全身绷紧,血液冲头,等待被剥光的难堪。
秦阳却只沉默地起身、收拾。动作轻缓,但布料摩擦声在狭小空间里放大如鼓点。林致远能感觉到那沉沉目光扫过他僵硬的背影——审视?积蓄着什么?空气窒闷得如同暴风雨前夜。
脚步声远去,林致远才塌下脊背,深陷疲惫。他机械地收拾,余光却在搜寻那个身影。秦阳在帮女生拆帐篷,阳光勾勒力量线条,与赵宇说笑依旧洪亮。但当目光再次扫过他时,林致远捕捉到一丝沉郁和刻意的疏离——比走廊里的回避更清晰、冰冷的线。心一点点沉没。昨夜之后,秦阳选择了封存问题,划回了安全线。
回程大巴闷热催眠。林致远蜷缩在灰扑扑的车窗角落,书包抵胸如盾。窗外烈日晃眼的海景模糊。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神经紧绷地探测车内的气流,执拗地确认着右前方斜几排过道旁的位置——秦阳靠着窗,阖眼蹙眉。汗湿的碎发贴额,紧抿的唇角向下,睡颜剥去“班长”光环,显出疲惫困惑的真实。
时间拉长。光影在秦阳脸上缓慢变化。车厢沉入睡梦。林致远胸腔的巨石愈重。昨夜未答的问句,眼前睡颜的蹙眉,连同沉甸甸的速写本,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股灼热熔岩般的冲动猝然冲上头顶!
手指痉挛。
他鬼使神差般抬起右手。食指颤抖悬停在冰冷车窗前,隔着一个过道、几排座椅、一整个世界的距离。
指尖开始移动。在空气里无声勾画。沿着那蹙紧的眉头弧线,滑过挺拔鼻梁的流畅,小心翼翼触向紧抿的唇……专注到贪婪的目光,浓稠痴恋与绝望的哀悼仪式。指尖划动如汲取勇气,又如耗竭生命。世界模糊。
差一点说出口。
又隔着空气差一点触碰到。
心脏绞痛。眼眶滚烫酸涩,视野一片水雾模糊。指尖即将完成倔强下颚的最后一笔——
秦阳头颅剧烈一晃!仿佛车身颠簸惊醒了他!
林致远触电般猛缩回手臂!脸颊砸向冰凉车窗,肩背绷紧如弓!
完蛋了……被看见了吗?
屏息等待裁决。
几秒后,他缓缓侧头,自睫羽缝隙窥去——
秦阳睁开了眼。睡意茫然,抬手揉着额角。他环顾四周,目光自然地扫过,扫过林致远的方向。仅仅一瞬。初醒的茫然褪去,那目光如迅速结冰的水面,覆盖上一层漠然的薄冰,无波无澜。随即收回视线,靠向椅背,拿出手机低头。
平静。
彻底的、视如无物的平静。
被彻底漠视的感觉如冰水浇头!心悸恐慌冻结!林致远失重般靠回车窗,寒冷渗骨。刚才徒劳的勾画成了讽刺笑柄。他闭上眼。
终究只有差一点。从未真正靠近。
毕业聚会在霓虹闪烁的KTV。水晶球灯旋转切割亢奋人影。情歌嘶吼、骰子脆响、啤酒泡沫、油炸浓香、红晕放纵的脸……青春的告别喧嚣。
林致远缩在角落沙发阴影里。果盘未动,可乐冰块融化大半。存在感稀薄。目光死死穿透人缝钉向中心。
秦阳正搂着赵宇吼歌,脖颈青筋凸起,汗水发亮。吼完抛麦,仰头灌下两杯啤酒,喉结滚动,引来欢呼。他大笑着投入骰战,生命力如磁石,吸附所有目光。王倩倩坐在不远,亮眼短裙,巧笑递来水果,在秦阳唱完坐下时,极快地用纸巾拭过他额角沾到的亮片——刻意亲昵在闪灯下刺眼。秦阳微愣,随即露出惯常的疏离笑容道谢,偏了偏头。
林致远面无表情,攥紧可乐杯的手指骨节惨白。每一次靠近,每一个笑容,都像针刺入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腔。嫉妒毒蛇混合失落噬咬理智。昨夜黑暗独处的试探在此刻的喧嚣下显得无比荒谬可笑!
他算什么?!一个偷画的变态?连问题都答不出的失败者?!
窒息感逼来!他猛起身,带得沙发一晃。
“去哪?” 邻座男生随口问。
“……洗手间。” 声音哑如摩擦砂纸。
他侧身挤出人群,拉开厚重隔音门,一头扎进相对安静的冷气走廊。靠墙滑坐在地毯,将脸颊埋进膝盖,企图压回混乱气息与眼底湿意。
“……砰!”
防火门被撞开!闷响!
林致远惊抬头。
秦阳走出来,水迹沾额发,脸色比包厢沉静疲惫。目光撞见角落里的林致远,瞬间凝结——惊讶、困惑、昨夜被压下的东西似要破冰而出!
四目相对!
包厢喧嚣下的伪装瞬间撕裂!昨夜窒息质问、巴士徒劳勾画……全部倒带疯涌!走廊末端空气凝滞如胶!心跳震耳!
林致远僵如石雕。脸颊冰凉指热。
秦阳深吸气,几步走近停在他两米外。目光沉沉如渊,昨夜帐篷里的专注、执拗、不容回避的力量重新燃起!锁定他!
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
“……”
死寂!
“阳哥!躲这儿偷懒?” 赵宇粗犷嗓门炸响!脚步声伴着醉醺笑声逼近,“快点!真心话大冒险!没你不行!”
赵宇等人勾肩搭背出现在走廊那端,只看到秦阳背影。
打断!又是打断!!
秦阳凝聚的决绝被轰然冲散!他猛地扭头,眼神凌厉扫向赵宇,怒意如困兽几乎喷薄而出!
“……知道了!催什么催!” 他捏紧眉心低吼,推开赵宇手臂,裹着一身低气压,脚步沉重烦躁地跟向包厢。
又来了!林致远瞪着秦阳被拖走的压抑背影,绝望与愤怒熔岩般炸裂喷涌!两次!整整两次!他受够了这欲言又止!受够了这打断的诅咒!受够了秦阳的隐忍怒视!
为什么?!
身体比脑子快!在秦阳搭上门把、即将开门的瞬间——
“秦阳!” 一声嘶哑的呼喊撕裂喉咙!尖利决绝!在走廊空洞回荡!
世界静止。
拉门动作定格!秦阳猛然转身!赵宇等人愕然回头!
光影明灭的尽头,林致远已站起!背脊挺直如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如淬炼冰刃,淬着绝境疯狂的光芒,死死钉在秦阳身上!所有压抑的痛楚、爱意、等待与被打断的愤恨,凝成这道孤绝的视线!
秦阳被这目光锁死!脸上烦躁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惊愕、震动与复杂淹没!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砰——哗啦——!!!”
一道惨白炸雷撕裂夜空!闪电瞬间将走廊照得惨白!下一秒,天河决堤!暴雨如千万银鞭抽下!砸在玻璃幕墙爆响如战鼓!白茫茫雨幕翻滚咆哮吞噬城市!
林致远目光在雷光中锐利一刺!猛地转身,如离弦箭般决绝冲进旁边消防通道!
“林致远——!!!” 秦阳的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刺破雨声!
在赵宇等人呆滞目光下,秦阳如弹射般撞开防火门扑进楼梯间!脚步声在水泥台阶和刺眼灯光里疯狂炸响!
“去哪?!”赵宇喊声被门挡。
林致远大脑空白只剩尖锐蜂鸣!秦阳恐慌的嘶喊催动他更快逃亡!肺如火灼!他冲下最后楼梯,踹开一楼主门——
狂风卷着冰冷鞭雨将他瞬间抽透!世界白茫茫!几步外难辨!积水成河!车灯如血红小点在雨瀑中蠕动!
秦阳紧随冲出!瞬间成落汤鸡!视线模糊!他抹开雨水,看到前方雨幕中踉跄前行的单薄身影!
追!必须抓住!恐慌冻结四肢!失去预感如寒冰!
他欲拔腿狂奔——
一辆越野车如咆哮水兽碾过深坑!泥浆瀑布般向他劈头盖脸砸来!他抬臂格挡踉跄后退!泥水浸透半边!
这一瞬阻挡!
林致远身影被雨幕彻底吞噬!
“操——!!” 秦阳野兽般狂吼!冲入雨幕狂奔!不顾脚下打滑!不顾世界旋转!心在胸腔疯狂擂动!愤怒!恐惧!必须抓住!
暴雨如天堑鸿沟。视线尽头只剩狂舞雨帘与残叶!
林致远已冲到公交站台雨棚下。浑身滴水,气喘如牛,雨水沿下巴滴落。秦阳绝望嘶吼隐约穿透风雨!他死命捂紧耳朵!
一辆公交如堡垒破雨而来,昏黄灯光喘息停靠。“嗤——”门开。
上车!逃离!指令锐如刀!
林致远灌铅双腿踏上湿台阶,挤入略干车厢。硬币落箱冰冷。他紧攥冰冷扶杆站稳。车启动,窗上雨水如溪狂流。
车后视镜盲区——
一个湿透身影在暴雨中决绝狂奔!溅起巨大水花!秦阳追到!看见正启动的公交!就在几米外!
他冲上马路!狂风撕扯!雨水浇脸!他伸臂对着正关闭的车门!发出撕裂声带混杂暴雨的绝望呐喊:
“林致——!!”
声浪被关门声与引擎轰鸣无情斩断!公交车如沉默巨兽缓缓驶离,车轮卷起浑浊水墙,彻底隔绝咫尺天涯!
秦阳手臂僵在半空,暴雨狂砸身躯、脸庞、失焦瞳孔!他看着那扇冷漠隔绝的门,看着车窗后湿透、僵硬挺直、不敢回头的侧影——
车子加速,雨幕合拢。身影被玻璃与雨水迅速吞没、模糊、消失。
砰!
又一道惨白闪电劈裂天穹!炸雷震脚!
秦阳被巨震得猛颤!僵直身体晃动!手臂无力垂落!
冰冷。彻骨冰冷冻结四肢百骸!狂奔的怒火、恐慌、不甘瞬间被吞噬凝固!他矗立暴雨中如遗弃石像。雨水冲刷脸庞,沿紧蹙眉、挺直鼻、紧抿唇流下,混合泥浆。
心脏被冰手攥死揉捏!钝痛混杂失落、荒谬、无力狂撞胸腔!他猛地抬手——
狠狠一拳砸向旁边公交站牌铁柱!
“哐——!”
金属闷响!指骨皮肤撕裂!血珠被暴雨瞬间冲净!徒留火辣剧痛!
秦阳浑然不觉。他死盯公交消失方向,胸膛剧烈起伏,牙齿狠咬唇内,尝到冰冷铁锈味。
雨,更大更急。
孤影浸在淹水的站台。
摇晃的车厢。窗外霓虹融成诡异破碎色块。林致远紧攥冰冷扶杆,任身体随车摇晃。他垂头,湿发遮眼。水滴不停滑落,脚边积起一小洼冰冷。
上车时紧抠扶杆的麻木感残留指尖。走廊尽头烧尽的勇气只余躯壳麻木。
颠簸中,书包拉链豁开!
“啪嗒!”
沉重硬壳物滑落,砸上他冰冷鞋面。
墨绿色速写本。边角被雨水浸染深如悲伤沼泽,蹭着几点脏污泥浆。
林致远身体猛僵。目光垂落脚边。
摊开的页面,赫然是逃离KTV前,最后凝视后画下的那张秦阳蹙眉睡颜——线条温柔心碎。
一滴水珠从林致远湿漉发梢滑落,精准砸在画中侧脸上!
水滴晕开一小片。
清水中,染上不知是泥点还是……指尖擦伤残留、早已被雨稀释的……
一抹暗红。
似心头绝望的血迹。
又似暴雨冰冷注脚。
雨水在纸页蔓延,将那点模糊暗红晕染开。侧脸轮廓在潮湿中模糊、变形,如同水中的溶解残梦。
林致远怔怔看着。
雨水沿他下巴,一滴,又一滴,砸向地上摊开的速写本。
砸向那晕染、模糊、染了异色的睡颜。
也砸在自己心湖冰封的死水上,了无痕迹。
车身猛晃。窗外暴雨翻卷如兽潮。
未完成的面容。
被晕开的颜料。
注定潦草无解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