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空气是粘稠闷湿的。阳光炙热霸道,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烤得地面滚烫,空气仿佛凝固成半透明的胶质,吸入肺腑都带着沉甸的滞涩。风中裹挟着海水的咸腥与榕树特有的浓烈草木气息,无孔不入。与北方干爽利落的秋天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黏腻、庞大、慢吞吞,带着一种不熟悉的、疏离的压迫感。
滨海大学迎新点的喧嚣几乎震破耳膜。巨大的红色横幅被汗水和阳光濡湿得有些变形。家长拖拽着巨大的行李箱,学生们在嘈杂中寻找自己的院系标识牌。无数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兴奋、迷茫、期待,各种声音嗡嗡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林致远沉默地站在设计学院的队伍里,手里捏着的报到通知书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潮。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长裤,背着那个早已干涸但似乎永远残留着冰冷雨气的背包。周围的热烈与他隔着一层真空。他像一个误入喧闹派对的幽灵,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前一小片被踩皱的、黏着口香糖残渣的地面上。父母的叮嘱在登机口就已经结束了。他们送他过安检后便离开,没有多余的拥抱或泪眼婆娑,像完成一件重要的交接程序,干脆,利落。
宿舍是四人间。另外三个室友早已到了,正热火朝天地整理床铺、安装蚊帐、调试带来的笔记本电脑。
“嗨!我叫张磊,本省人。”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友好地伸出手。
“李昊,西部的!”另一个肤色健康、身材敦实的男生拍了拍上铺的床板。
“徐朗,东北那疙瘩的!”上铺探出一个染着几缕栗色头发、笑容阳光的脑袋,嘴里还叼着个面包。
“……林致远。” 他声音不大,几乎被徐朗那口带着浓郁东北味儿的普通话淹没。他快速和已经伸出手的张磊碰了一下指尖,触感温热陌生。点头回应了李昊和徐朗的目光,便径直走向分给自己的靠窗下铺位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空荡荡的床板上切割出斑驳的光条。
他将背包放在椅子上,动作机械地拉开拉链,如同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本深墨绿色的速写本。边角因雨水和潮湿空气而微微变形翘起,封面上还残留着几道干涸后变成深褐色印记的泥痕。它静静地躺在衣物之上,像一个沉睡的、裹挟着冰冷风暴的秘密。
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粗糙变形的封面边缘。他几乎没有停顿,迅速地将它抓起,连同几件贴身衣物一起,塞进了床下那个带来的小行李箱最深处。锁扣“咔哒”一声合拢的声音,在宿舍短暂的安静瞬间显得格外刺耳。他将行李箱迅速推回床底深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掩埋。
“哇!终于弄好了!”徐朗从上铺一跃而下,长舒一口气,看向林致远,“哥们你东西真少。走啊,一起去食堂探探路?”
“他……好像要收拾一下。”张磊推了推眼镜,目光掠过林致远空荡荡的桌面。
“啊,行,那你先收拾!我们帮你踩点!”徐朗爽快地挥手,跟着张磊和李昊勾肩搭背地出了门,吵闹声随着脚步声远去。
宿舍瞬间安静下来。
粘稠的热风从窗外钻入,吹动百叶窗,发出单调的“咔哒”轻响。林致远坐在唯一没被整理的床沿,没开灯。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他身上投下移动的、倾斜的光影。他垂着眼,看着自己并拢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背。指关节处曾经红肿的痕迹早已消褪,只剩下皮肤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偶尔在阴雨天会微微泛起的隐痛。
周围重新被巨大的陌生与寂静填满。不是海边露营人群边缘的刻意孤立,也不是KTV角落被自动排除在外的局外人状态。这里的寂静是被动赋予的,像一层无味的保鲜膜裹住了他,将他与门外那个庞大、喧闹、热气腾腾的新世界彻底隔离。连空气都充满了陌生的密度和气味。
这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认识秦阳。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叫林致远的北方新生曾在雨夜逃离,曾在站台无声溃败。他们只需要知道他的名字,一个标签,贴在这张靠窗的下铺上。
他将脸深深埋入掌心。掌心传来温热的、属于这个陌生城市的热度。可胸腔里,那股在站台被强行按捺下去、随着列车加速逐渐凝成坚硬内核的冰冷空洞感,却从未消散。它只是随着空间的距离、时间的延展,被压缩得更沉、更硬,沉甸甸地堵在心口。像一个无法溶解的黑色结石。不是激烈的痛,是沉重的、持续的、带着溺水感的窒息。
他不需要再去回忆那个暴风雨夜破碎的画面。它们已经凝固成一段无法更改的、带着毛刺的冰冷程序代码,刻录在思维最底层的磁盘上。程序名:溃败。后缀:已完成。
新生典礼在傍晚。巨大的礼堂穹顶悬挂着“热烈欢迎新同学”的横幅。礼堂冷气开得很足,冰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反而加重了闷热带来的不适感。穿着各色院系文化衫的新生挤满了座位,像一群被赶入巨大蜂箱的幼蜂。嗡嗡的交流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林致远坐在靠边的后排角落,置身于人潮,却感觉像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台上系主任热情洋溢的致辞、新生代表的踌躇满志、震耳欲聋的鼓掌欢呼……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时空的广播剧。
手机屏幕在口袋里发出极其微弱震动。一下。又一下。
他迟疑地掏出那个黑色冰冷的金属方块。屏幕亮起,通知栏里安静地躺着一条新消息提醒,来自一个绿色气泡包裹的头像。
不是文字。
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象征“已阅”的灰色“√”——已读。
发送方:秦阳。
时间显示是几分钟前。发送内容只有两个字:
「加油」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包。只有简简单单的、带着遥远距离感的两个字。冰冷的灰色“√”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隔着两个时区的距离。隔着漫长铁轨铺开的冰冷。隔着两个月的、被雨夜和站台凝固的时光。只有这两个字,以及那个代表着“收到”的灰色“√”,证明着那段沉默之前,曾有短暂而无意义的信号穿越了这片荒芜。
林致远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指腹下光滑的玻璃冰冷刺骨。
心跳没有任何异常变化。只是那股堵在心口的、已经凝固的黑色沉坠感,似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下压了压,更沉了一分。沉闷窒息感蔓延开来。
礼堂的喧嚣声浪仿佛瞬间被扭曲、拉远,形成尖锐的耳鸣。台上校长的声音被无形放大,每个字都带着某种无意义的重击敲打着耳膜。周围年轻面孔上洋溢着的、对未来无尽憧憬的笑容,在他眼中变得抽象而刺眼。
他猛地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仿佛要压住某种在体内左冲右突、想要撕裂这层冷硬外壳的东西。随即,他将手机屏幕迅速按灭,动作决绝得近乎粗暴。冰冷的黑屏瞬间吞噬了那个名字和那两个遥远的字符。
他没有回复。
手指重新放回膝盖上,用力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世界重新归于混沌的喧嚣。他只是其中的一粒尘埃。
开学后的日子像一轴匀速转动的胶卷。课程表被精确填满。设计学院的楼宇里总弥漫着松节油、丙烯颜料和打印油墨混合的独特气味。巨大的透光玻璃幕墙把南方炽烈的阳光过滤成一块块巨大的、倾斜而下的光亮格栅,落在铺满草图的巨大工作台上。
林致远坐在一个光线边缘的位置,像一个精确的计时器。他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素描基础课上,他专注地描绘着静物台上形态各异的多面体、伏尔泰石膏像。他的线条永远一丝不苟,排线细密均匀如印刷品,明暗交界锐利得令人惊叹。但老师偶尔会在他身边停步,看着他笔下那些干净到极点、却仿佛缺乏生命质感的几何体,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旁边的徐朗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低声道:“嗨致远,帮我看下这个转折面透视对不对?我老觉得别扭……”他面前的多面体素描透视有些混乱。
林致远目光从自己完美的石膏像排线上移开,落在徐朗的纸上。他极其耐心地拿起一支铅笔,在徐朗的纸上画了两根辅助线。“这里,应该消失到这个点。”声音平静,毫无波澜,像讲解一道数学题的步骤。徐朗恍然大悟拍脑袋:“对对对!谢了哥们!学霸就是不一样!”
林致远没有多余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自己那片纤尘不染、冰冷精确的画纸王国。他需要这种精确的秩序。每一道笔触都在预定的轨道上运行,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情感的干扰。这才是安全的。如同运行一段早已设定好的、名为“学习”的程序。
夜深人静。
南方的夜并不寂静,窗外有不知名的昆虫持续不断的鸣叫,混合着远处城市夜归车辆的模糊引擎声。蚊帐垂在四边,划出一个私密而憋闷的小空间。林致远仰面躺在硬板床上,手机屏幕冰冷的光线映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鼻尖能嗅到新发的棉被散发出的、混杂着樟脑球的淡淡气息,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潮湿感。
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违背主人的意愿,在屏幕幽暗的光晕指引下,点开了那个绿色气泡的头像。
秦阳的朋友圈,设置着可怜的“三天可见”。
此刻,它是新的。
只有一条更新。
发布于九点十七分。没有配文。
只有一个时长六秒的视频。
林致远点开。
瞬间,一种巨大的感官冲击如同电流贯穿全身!
画面非常稳,是专业三脚架拍摄的视角。标准的室内球馆,木质地板反射着顶棚明亮的白炽灯光。不是嘈杂喧嚣的野球场背景声,视频里背景音是篮球极富弹性的、清脆有力的“砰砰砰”砸地声!一声接着一声!规律、强劲、仿佛带着心跳的共振!
画面中央,是穿着黑色背心、7号球衣的身影——秦阳!
他在做基础的折返跑练习!启动!冲刺!急停!地板被鞋底摩擦出刺耳的锐响!转身!再次加速!每一次蹬地,大腿小腿肌肉线条都绷紧如钢索,在汗水浸润下反射着灼眼灯光!手臂有力地前后摆动,带动全身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猎豹!动作迅猛流畅,带着一种训练场上特有的、专注的凶狠力量感!冲刺线的折返点,他甚至做了一个极具爆发力的变向,带起的劲风仿佛要扑出屏幕!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整个后背和前胸,黑色球衣紧贴身体,勾勒出贲张而充满张力的肌肉轮廓。额发和两鬓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贴在肌肤上。他紧盯着前方的终点线,嘴唇微抿着,线条清晰的下颌绷紧。整个身体都凝聚着专注力,仿佛全世界只剩眼前那段距离和奔跑的状态!汗水汇成小流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颚线、脖颈滑落,滴在光亮的地板上瞬间碎裂消失。
六秒结束。画面戛然而止。最后定格在他刚冲到终点、双脚落地、膝盖微曲、身体呈完美发力姿态的瞬间,汗水在他脸上流淌,眼神锐利如刀锋。
视频结束。
宿舍一片死寂,只有窗外不知名虫豸的单调鸣唱。
只有林致远的胸腔里,一颗心脏在被挤压的、坚硬的黑暗中,沉重而失控地跳动着!咚咚!咚咚!
那规律的、充满力量和速度感的拍球声、那鞋底摩擦地板的锐响、那汗水飞溅的瞬间、那熟悉又陌生的身体线条爆发出的纯粹动能……穿透屏幕!穿透数千公里的距离!穿透两个月的凝固时光!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包裹在他心口那层冰冷坚硬的壳!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反扣在自己被汗水濡湿的胸口!动作大得床板都发出轻微嘎吱声!
幽暗的光线被瞬间隔绝。周围陷入更深的黑暗。
他死死闭着眼睛!耳膜里却无法停止地回响着那“砰砰砰”的球击地声!眼前是那定格画面中肌肉绷紧的线条和汗水滑落的光泽!
一种陌生的、带着血腥铁锈味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和喉头!眼眶深处传来剧烈的、被强行压制着、滚烫的灼痛感!
他紧紧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了冰凉的汗水和一丝真实的血腥味。指节因为紧攥手机而失血苍白,指甲深陷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但这一切都压不住!
那股在心脏里左冲右突、撕裂着冻结了太久硬壳的东西!
它是什么?!
暴戾?被提醒的耻辱?还是……那绝不该再滋生的、被视频里纯粹力量感瞬间击中的……疯狂念想?!
宿舍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粘稠闷热的空气中,属于夏日的蝉鸣早已不知在何时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细微、更绵长、带着初秋凉意的蟋蟀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