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垃圾桶的空洞撞击声后,林致远转身离开公园。公交车上挤满早高峰人群,他随车摇晃,目光放空。医院的惨白大楼早已被城市街景吞没。
宿舍里鼾声磨牙交织。他无声步入盥洗室,冷水冲刷手上污迹与干涸血痕。伤口刺痛,水流变淡红。纸巾一按,血止,留下苍白裂口。他蒙头钻进被子,疲惫如海水般将他淹没。无梦沉睡。
下午醒来,宿舍空荡。阳光费力挤过劣质窗帘,尘埃在光柱中悬浮。胃空灼痛。摸过手机,一条微信:
沈屿:「致远,素描构图课改到下午2点B504,老徐可能提前讲透视变体。」
时间:上午10:47。他无回复。退出微信,消息列表沉静:赵宇未读,秦阳头像最后是灰色的“√”,停在“加油”那一刻。他扔开手机。
设计学院大画室。高窗外光线被磨砂玻璃滤得均匀,浮动着铅笔屑、炭粉和南方固有的湿粘空气。
林致远坐后排靠墙。素描本摊开崭新白纸页。老徐浑厚嗓门讲解文艺复兴透视变体。6B铅笔握在右手,左手撑下巴,视线散落同学椅背。石膏的白、画纸残片的惨白、病房印象交织。意识在空白纸页右下角——习惯的焦点位置——徒劳勾勒一个无人形的模糊剪影。
“林致远,对塞尚解构透视的看法?”老徐声音头顶炸响。
林致远抬头迎上镜片后探究目光。同学转头。指尖悬空白纸上一瞬收紧。
“塞尚打破单一视点…平面分割重组空间…结构线服务画面自身逻辑…”声音低沉精准如录音播放。
老徐目光掠过空白的近乎刻意的画本和苍白脸色,蹙眉点头:“关键点,结构线服从意志。”转身走开。
铅笔终于落下——纸页边缘空白处,一道浓黑锐利、几欲割纸的笔迹!像要抹掉脑中石膏腿的剪影。
下课铃撕破凝滞湿气。天空铅灰云层低压,闷得人透不过气。
“致远,晚上学生会有讨论会,在系活三楼。”沈屿抱画夹经过,工装裤沾松节油味,目光扫过空白画板,“脸色不好,一起?”
林致远指尖摩擦铅笔划痕,抬眼望窗外黑云压城,摇头:“…台风要来了。谢学姐。”
沈屿拍他肩:“行,注意。”快步融入人潮。
他最后关灯锁门。“咔哒。”
北方。体院黄昏。封闭球馆。
灯光亮如白昼却冰冷,消毒水般气息。巨大电子计分牌“0:0”悬如冷眼。
场地中央唯一人影:秦阳。
赤膊,黑短裤,汗水油彩般流淌胸背,砸地深斑。康复训练——基础枯燥。
背对镜头(手机架三脚架上),双手撑金属理疗床沿。右腿发力撑起身体!左脚——刚拆石膏缠薄绷带、贴敷料——试探轻抬离地。脚踝肌群颤抖,皮肤紧绷泛白。唇紧抿,下颌石刻般。汗汇溪滑落。
支撑两秒,左脚仓促落回,“嗒”轻响。右脚承重全重。
喘息粗重。调整。咬牙再发力!弓身!左脚离地毫米!更短瞬间落下!
第三次!第四…
…
镜头无声记录。汗浸透裤腰。每次尝试伴随身体微颤、痛苦专注混合的表情。空旷球馆只余粗喘、支撑点摩擦声、左脚落回闷响。
枯燥绝望循环。
不知第几次失败后,他猛地松手后倒理疗床!“咚!”背撞冷金属,激起肌肉抽搐。
仰躺,胸膛拉风箱起伏,喉结滚动吞咽。右臂挡眼前,遮光遮表情。汗湿下颌,绷紧咬肌。
静默漫长几十秒。
手臂缓缓放下。湿发下双眼:风暴过境后陷泥沼的疲惫,深海沉没的茫然。少年意气锋芒尽褪。
他撑床沿坐起。汗顺唇角淌。够过地上手机。指尖微颤点屏。
直播结束提示闪。
他垂头坐冰冷床沿,湿发滴水砸地溅花。庞大球馆如沉默墓穴将他围困。
南方夜浸泡闷湿热空气。傍晚压城的滞重入夜爆发。
台风“山竹”前锋抵。
狂风嘶吼!“嘭嘭” 猛砸玻璃!雨点爆响“啪嗒!啪嗒!”连片!咆哮!鼓点敲金属!窗外路灯幽光映扭曲疯狂水幕!
宿舍混乱。门窗阻不住威压。花盆搬入,蚊帐狂荡。断电应急灯拧亮昏黄。
“窗要吹飞了!”
“停电!”
“画架倒了!”
惊呼咒骂,手机电筒乱晃。东西吹落。
林致远靠坐床头下铺。应急灯微光只染床沿。大半身隐黑暗,手握亮屏手机。刺光映无表情脸。如风暴中心石像。
刚卷进球馆结构网辩,指尖敲精准参数反驳。屏幕顶新消息弹:
沈屿:「你在几栋?我们这边宿舍窗户破!走廊淹水!风大堵不住!别动!你们怎样?」
台风碎片信息。林致远指尖悬回复框。窗外风雨灌耳。屏光刺眼。刚打「我…」两字。拇指悬删除键。
突然——
“叮——”
FaceTime请求短促提示撕裂屏光!
鲜红“接听”与绿“拒绝”按钮占据视野!
来电:[秦阳] 正在尝试视频通话…
心跳骤停!又淹没风雨!林致远身体猛绷!黑暗中捏手机边缘指节暴白!
秦阳?视频通话?!
站台被锁入冰窖的名字!石膏腿轻蔑眼神!如此突兀尖锐穿透风雷撞来!
为什么?!
医院“滚”之后?撕碎一切之后?!
冰火窒息感脚底窜起!灼智冻息!看那跳动鲜红钮如看吐信毒蛇!
“林致远!发什么呆!快捡书!水来了!”徐朗吼,电筒照他脚下——风吹散画册浸薄水迹中。
室友喊叫隔毛玻璃。
林致远感官全压缩掌心发光发烫屏!“秦阳”名字是引线!窗外风吼雨爆是轰鸣背景!
接?拒?
理智啸拒!医院羞耻!“表演型善良”刀割神经!废墟血流。
但……
球馆拖着伤腿咬牙抬脚的颤抖……颓然倒床遮眼的疲惫……直播汗水浸染的茫然沉默……
碎片冲垮思维!
手指快过思考!
——非拒绿键!
而是猛抬指—
狠敲音量减键!
“叮”提示。
静音。
将凶兽塞入隔音密室!
风雨巨响中,执拗跳动鲜红钮上方—
林致远指尖微颤,冰凉屏上,轻滑绿接听键。
屏画瞬间切换!
宿舍风雨惊呼倒塌画架……所有混乱黑暗被另一近而隔千里景象覆盖取代!
屏光自调暗复亮。
画面:非病房白,非球馆亮光。
光线极暗房间,似单人宿舍。盏小夜灯微光勾模糊家具轮廓。
秦阳脸占屏中。
坐床上,背景空白墙。左侧光源只亮半脸。鼻挺唇抿冷硬如削凿,另半脸陷浓重阴影似半面具。
最刺眼:头顶新换惨白LED灯管,光冰冷强硬如手术灯,无情倾泻拆石膏不久缠薄绷带左小腿!露脚踝小腿肤浮肿苍白,触目惊心。强光下皮肤下青血管暴现。
左臂随意搭支起右膝,手机夹被单褶皱固定,画面微歪。上身深灰宽松旧T恤,领口汗或雨浸深,松散开。锁骨深喉结显。湿乱额发鬓角贴额。
微侧头,避屏正中,目光垂落惨白光照射伤腿。脸病后初愈压抑沉疴疲惫青白。唇干起皮。胡青茬下巴。
画面静默。仅见胸口微起伏。背景死寂,窗外隐约…极远闷雷滚动?或大型电器低频嗡鸣?听不清。
无声。
手机未捕捉对方声响。
仅定格画。
林致远靠床头,屏光映紧绷下颌线。看屏里那旧T恤,狼狈,强光裸露伤痕……心脏如被碾过!“秦阳”之刺剜出弃桶,创口风暴夜猛抽搐!
为何让他看?
为何选狂暴隔绝夜?
另一场“善良”表演?
抑或…无声索债?
宿舍门狂风撞开一角!“砰!”砸墙!徐朗咒骂堵门!应急灯狂晃!
恶魔吼叫风雨灌耳!林致远捏手机指深嵌塑料壳!
屏里秦阳微动。夹手机左手轻调角度。
然后。
林致远见那手—骨节分明薄茧指腹—抬起,镜头外,指自耳。
翻转,掌心下压灯光边缘。
无声:
「听不到。」
手又指屏中己眼,再指耳侧。
更清:
「外面。机器响。有回音。」
手放回原位。静待。目仍垂,未多瞥屏。
笃定林致远懂哑语。
窗外风雨兽潮!灯晃!徐朗拖把堵门!李昊喊插座进水!
林致远看屏里惨白灯下无声解释者,如困平行风暴中心。秦阳手指动作静得怖。非示弱,更似麻木陈述。
喉紧窒。胸膛翻涌堵息。防备、碎尊严、积愤懑…于此荒诞无言交流前失所依凭。
看那静手,看强光刺目伤腿,看光影割面无生气侧脸。
疲惫窒息洪流淹没激荡情绪。
他抬未伤左手。黑暗摸索冰冷屏。屏光映苍白指尖。点开语音通话切换键。
低头,干唇贴屏底细收音孔。
窗外,狂风卷物狠砸玻璃!“咣当!!!” 巨爆裂响!
炸响刹那——
低沉嘶哑、砂纸打磨裹生理颤音词挤入孔: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