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贴着收音孔挤出来的、干涩嘶哑的“喂？”，在宿舍窗外暴雨砸窗的巨大轰鸣和室内应急灯摇晃的光晕里，轻得仿佛从未发出。像投入怒海深渊的一颗石子。
手机屏幕里。秦阳的脸在惨白的LED灯下定格了。
他微微侧头垂落的视线似乎停滞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数秒钟。他没有像林致远想象中那样，露出嘲讽的冷笑，或者皱起嫌恶的眉头。他那双在阴影分割下、本应盛满疲惫茫然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不是情绪，更像是纯粹的生理反应——仿佛耳朵在适应从无声的真空状态突然捕捉到一个信号而本能地调整听音角度。瞳孔在强光直射下收缩了一下，但目光依旧没有聚焦到手机屏幕上。
他没有说话。甚至喉结也没有再滚动。只有胸前极其轻微而规律的起伏，证明画面并非定格。
就在林致远握着手机的手指开始僵硬发麻，那股强行挤出声响带来的血气再次涌上喉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时——
手机屏幕顶端的信号格骤然跳动！波动！变成刺眼的叉号X！
紧接着，整个画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揉碎！在一声极其短促的、模拟信号中断的“滋——啪” 静电噪响后！
屏幕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连接中断。通话结束。
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间浇灭了手机屏幕的光源，也浇灭了林致远胸口那刚刚开始翻涌的所有剧烈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沉重的虚无。
窗外的风雨咆哮声瞬间失去阻隔，带着百倍的力量灌入耳膜！如同巨兽在耳边嘶吼！
宿舍门再次被狂风吹撞在墙上！发出骇人的巨响！徐朗的怒骂声更加激烈！塑料盆撞击地面发出的“哐哐”声！水流涌进室内的声音清晰起来！
“操！堵不住了！水漫进来了！”李昊的喊叫几乎变了调。
“快！找东西垫高床脚！画册泡水就完了！”张磊的喊声。
应急灯剧烈晃动的光影里，地上散落的书本已经飘在了迅速蔓延开的水面上！浑浊的雨水卷着灰尘涌进室内。
林致远依旧靠在床头。手机屏幕陷入了一片彻底死寂的黑暗。刚才的一切——病房的耻辱、樟树下的撕毁、通讯中断前的嘶哑呼唤、屏幕里那短暂的震动、戛然而止的黑暗——都像一场在狂风骤雨背景声里上演、又急速落幕的幻觉。只有心口那被堵住的窒息感残留着冰冷的钝痛。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手机屏幕自动检测到动作，再次亮起微光，恢复了正常的锁屏界面。那个绿色气泡的头像静静躺在聊天列表里。仿佛刚才那场连接从未发生过。时间残酷地推进着。23点17分。
他将手机倒扣在冰冷的床铺上。屏幕朝下。然后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冰冷的积水瞬间没过了他拖鞋的鞋面，刺骨的寒意从脚心窜起。他不再看那个方向。
“给我个盆！”他朝徐朗喊道，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足够清晰。没有理会还坐在地上试图用身体堵门的徐朗惊愕抬头望来的目光。一把抄起门后闲置的塑料脏衣桶。
窗外风压骤然增加！玻璃窗发出尖锐的呻吟！一道巨大的枝杈黑影猛地砸在玻璃上！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咔——嚓——！！！” 仿佛冰面碎裂的声音！
“当心——！”徐朗目眦欲裂！
林致远的动作几乎是身体本能！在那裂声刚起、巨大的玻璃碎片向内暴裂飞溅的瞬间！他猛地侧身，手臂护头！手里的塑料桶本能在身前一挡！巨大的冲击力和飞射的玻璃碎片狠狠砸在桶壁上！发出密集如冰雹般的“噼啪”爆响！
塑料桶被砸得猛地往下一沉！几块尖锐的碎玻璃从桶沿上方激射而过！划破了他举起护头的左臂外侧薄薄的运动服袖子！皮肤传来瞬间锐利的刺痛！几缕棉线崩开！同时，一股巨大的寒风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如同决堤洪水般从破裂的窗口狂涌而入！瞬间将离得最近的徐朗和旁边堆放的杂物书本冲倒在地！
“我操！”徐朗痛呼一声被冲开。
“窗户破了！！！” 张磊的惊叫。
黑暗中的混乱瞬间升级到了灾难级别！
巨大的风压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疯狂灌入！破碎的窗框在风中发出恐怖的尖啸！应急灯被吹得剧烈晃动，光芒如同摇曳鬼火！地上的水迅速上涨！杂物四处漂浮！
林致远的半个身子几乎瞬间湿透！冰冷刺骨！他顶着迎面如同巴掌般抽打的风雨，死死抓住挡在身前的塑料桶——它承担了大部分玻璃碎片的撞击，桶壁凹陷变形，但也挡住了最致命的几块。
“堵窗！堵窗！！” 李昊几乎是哭腔，抱起掉在地上的厚被褥冲向缺口，却立刻被狂风和雨水打了回来！
“不行！风太大了！根本靠不近！” 张磊狼狈地抹开脸上的水。
林致远扔掉严重变形的塑料桶。桶底甚至被一块大碎片戳穿了。冰冷的风雨劈头盖脸砸来，模糊了视线。左臂外侧划破的地方开始清晰地刺痛。他没顾上。目光迅速扫视四周。
“桌子！把桌子横过来推到窗口！” 他嘶吼道，风雨灌入口中，“用桌板顶住！”
徐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狠厉地骂了一声，和张磊一起冲向靠墙放置的一张书桌。李昊也反应过来加入。林致远冲到桌子另一头。四人合力，咬牙将沉重的书桌横着抬了起来！脚下全是水，湿滑异常！他们怒吼着，顶着呼啸灌入的狂风和倾盆倒灌的雨水，像推着一座山，艰难地将桌子推到窗户的缺口下方！
风像是活物般猛烈撕扯反抗！桌角撞在窗框上发出巨大声响！
“顶上去！！”林致远低吼，肩背死死抵住倾斜的桌面！
另外三人也爆发出最后力气！拼死抵住！
哐——咚！
沉重的桌板终于严严实实地卡在了窗户破裂的缺口内部！像一个塞子，死死钉在那里！瞬间阻断了大部分风雨的直接灌入！风势被骤然削弱，只在缝隙间发出沉闷呜咽！雨水顺着桌板流淌下来，在地上形成水流。
宿舍里只剩下喘息声、水流声、和桌板外雨水拍打的闷响。四人浑身湿透，精疲力竭，瘫靠在墙壁和桌子旁喘息。应急灯的光线终于稳定了一些，照着地上狼藉的积水、漂浮的垃圾、破碎的玻璃渣和四人惊魂未定的惨白脸色。灾难暂时被一道临时屏障隔绝在外。
林致远背靠着冰冷湿透的墙壁滑坐在地，冰冷的积水漫过了他的腰臀。左臂外侧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浸泡着，刺痛感反而有些麻木。他抬起手，抹开糊在眼睛上的水珠和粘在额头的湿发，喘息着。混乱中，他看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扔在床铺上的手机，此刻屏幕朝下，被飘落的水花溅湿了小半。
“**他大爷的台风…” 徐朗有气无力地骂着，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画册…老子的画册全泡水了…” 李昊欲哭无泪。
张磊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北方。单人宿舍。夜已深沉。
惨白的LED光管依旧无情地照射着搭在理疗床上、缠着绷带的左腿。秦阳靠坐在床头。身上还是那件深灰色的旧T恤，领口微敞。凌乱的额发和鬓角贴在皮肤上，泛着一层未散的水气。脸上的疲惫青白在强光下显得更加清晰，胡茬的阴影也更深了。
手机屏幕早就熄灭了。被他随意地扔在床铺的褶皱里。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那台被他刚才用作借口的、对着墙角的空气净化器，还在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 运转声。声音确实被墙壁反弹回来，在小小的房间里形成了微弱的回音。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噪点。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手机是否恢复连接。目光只停留在那台持续工作、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圆洞出风口。白色的气流无声地涌出，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灯管惨白的光束切割着那束微弱的气流。时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感中流逝。
突然。
一直垂落在床边、支撑着身体重心、戴着运动手环的左手腕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极细微的光——是一条推送。来自他设置为特别关注的社交平台账号发布了新动态。
秦阳的身体几乎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那空洞茫然的眼神骤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丝涟漪。他飞快地低头！
用那只没戴手环的、带着薄茧的右手，极其迅速地从床铺的褶皱里抓起了手机！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迫切！
屏幕解锁。亮光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手指点开那个熟悉的绿色带眼睛标志的APP——图标甚至在他点开之前就开始加载刷新！
第一条！最新发布！就是那个熟悉的头像——沈屿！
不是照片！不是链接！而是一个时长一分十五秒的短视频！
发送时间是：【1分钟前】。
秦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拇指立刻用力按在了那个三角形的播放按钮上！
屏幕瞬间切换播放画面。
视频一开始就摇晃得非常厉害，伴随着狂风尖锐的呼啸声和雨点密集砸落的“啪啪”声！显然是手机手持拍摄，光线极度不稳！模糊晃动的画面捕捉到的是混乱的宿舍楼道！应急灯昏黄闪烁的光线下，浑浊的积水几乎淹没了脚踝！杂物漂浮！有人在奋力搬动沙袋堆在某个宿舍门口！
镜头猛地一甩！对焦在斜前方——
林致远！
穿着那件湿透后变成深灰色的T恤，衣袖外侧明显被什么东西划开了好几道不规则的裂口，露出里面被灯光映得异常苍白的手臂皮肤！他似乎正和一个穿着雨衣的女生（镜头晃过她的侧脸，马尾凌乱，额头有伤——是沈屿！）一起奋力将一个沉重的大沙袋抬起来！两人脚步在积水中踉跄不稳！林致远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头和鬓角湿透的黑发紧贴着，水流不断顺着下巴滴落。他裸露在袖子裂口外的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凸起，线条冷硬。
“这边！再加一个！那缺口太大了！” 拍摄者的声音（似乎是个女生）在混乱的背景声中尖叫！镜头剧烈摇晃！
画面猛地转向一扇破损的宿舍门！门框上方，一大片水泥灰泥和断裂的轻钢龙骨正摇摇欲坠！裂缝在墙壁上蔓延开！如同狰狞的黑色蛛网！
“小心上面！！！” 沈屿的尖叫声撕裂风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推了一把正弯腰放沙袋的林致远！
就在林致远被推得踉跄后退的瞬间！
“轰——隆——咔嚓！！！”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视频画面疯狂颤抖旋转！镜头短暂地对准了天花板——一大片碎裂的石膏板和扭曲的轻钢龙骨裹挟着灰尘和水雾轰然砸落！刚好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激起浑浊的水花如同喷泉般炸开！碎片四溅！画面剧烈晃动中断！紧接着传来一阵混乱的咳嗽和惊叫！
视频恢复稳定时（似乎是被人扶正），镜头扫过那片灾难现场。掉落物堆在积水中，石膏板浸泡发软。林致远站在半米开外的积水中，手捂着额头。沈屿正惊恐地抓着他的胳膊查看。林致远放下手，镜头拉近——一道殷红的血迹正顺着他苍白得过分的额角缓缓滑落脸颊！混合着雨水和泥灰！
他甩了甩头，把沈屿的手推开。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头因疼痛而轻微蹙起，眼神却像结了冰。雨水冲刷着他额头和脸颊的血痕，留下模糊的红线。他指了指另一边堆积的沙袋，对旁边吓呆的几个人沙哑地说：“……堵门。别管这里。”
视频到此终止！播放结束！
屏幕上自动跳转回APP的页面，时间戳停留在59秒前。
寂静。
只有空气净化器单调低沉的“嗡——”运行声在小小的宿舍里形成诡异的共鸣回响。惨白的LED灯光冰冷强硬地覆盖着秦阳僵坐的身影。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林致远额角淌血的侧脸，冰水冲刷着血痕。那只抓着手机屏幕边缘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泛着触目惊心的青白色！指甲深深嵌入塑料外壳！
手腕上黑色的运动手环，细小的指示灯无声地亮起——监测到心跳瞬间飙升至137次/分钟！剧烈的心率失常警报在无声的界面下被触发！
他胸口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无法呼吸！一股尖锐的酸涩混合着冰冷的愤怒和无法言喻的恐慌，如同失控的高压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额角渗出的汗水是冰冷的！
目光死死锁在那道血痕上！
为什么？！
不是已经……撕碎了吗？！
不是已经……装作看不见了吗？！
那个冰冷刺骨的“滚”字不是早已划清了界限吗？！
那这场不顾一切的奔赴…这场荒谬的视频连接…这场被台风撕裂的通话……甚至这场……
额角淌血的画面！
到底是什么？！是愚蠢的英雄病复发吗？！还是另一种更加隐秘的……自我惩罚？！
胸腔剧烈起伏！喉咙被紧紧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他甚至无法分辨此刻心头翻腾的是撕裂般的痛楚还是被彻底愚弄的狂怒！或许……只是一片冰冷刺骨的茫然？
他猛地仰起头！狠狠闭上眼！像要阻隔那刺目的屏幕光，也阻隔心中那股失控奔流的东西！下颌线绷紧得如同要断裂！紧握手机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带动着手腕都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像要被他捏碎！
空气中净化器的“嗡——”声被无限放大，如同魔咒盘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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