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观察区的空气仿佛被重新煮沸。王倩倩父母焦躁的脚步声在护士站周围打转，夹杂着赵虹刻意压低却依然尖利的嗓音：
“必须想办法！”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赵宇现在人还在分局留置室！他…他从小就胆小！这样下去会崩溃的！而且万一留下案底……”
“我知道！我知道！”王教授的声音疲惫而压抑，带着被反复撕扯的无奈，“可倩倩这次确实火上浇油！林致远那孩子伤在头，又是正当防卫……我们理亏！警察证据链硬得很！”他烦躁地推了推金丝眼镜。
“我不管！”赵虹猛地打断他，眼神里射出孤注一掷的光，“找刘局！你不是去年帮他侄子搞定了进省重点的名额吗？这人情总该……”
“闭嘴！”王教授脸色骤变，几乎是厉喝出声！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护士站里几个正低头记录却明显放慢动作的护士，强压着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这是故意伤害未遂！你想让我自己栽进去吗？！”
赵虹被丈夫这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镇住了片刻，嘴唇哆嗦着，脸上是混杂着震惊、恐惧和最后一丝希冀被掐灭的灰败。她的身体晃了晃，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攫住，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无声滑落：“那…那宇宇怎么办…他这辈子……”
“先把倩倩这边稳住！”王教授疲惫地抹了把脸，镜片后的目光落到不远处帘子后还在抽泣的女儿身上，“林教授夫妇那边态度也硬…先去道歉！无论如何，姿态要做足！给警察和学校看！其他的……再想办法…总得有人承担主责……”他最后半句话压得极低，眼神复杂地瞟了一眼依旧拉紧的林致远病床的隔帘。
“承担主责…承担主责…”赵虹失神地喃喃重复，眼神茫然又带着某种病态的偏执。眼泪在她精心保养却已显浮肿的脸上肆意流淌。王教授看着妻子瞬间崩塌的样子，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和巨大的懊恼，但也仅此而已。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肩膀，仿佛要顶住这无形的千斤重压，快步向护士站走去，需要立刻处理那不断累积的压力——更多的会诊单、费用清单、以及随时可能涌来的学校领导的垂询。
厚重的铅门在身后完全闭锁，吞没了外面所有的光和声音。
狭小的CT扫描舱内，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如同进入真空般的死寂包围。只有扫描仪运行时发出的巨大低鸣持续地、有节律地震动着。
这声音在狭窄的金属空间内被无限放大、扭曲，像是某种古老引擎在深海咆哮，又像是沉重的巨石在颅骨内部缓慢地来回碾压。
林致远仰躺着，后脑勺紧贴在冰凉的塑胶头枕上，眼前是环形扫描仪内部冰冷的、布满复杂孔洞的金属内壁。那单调重复、穿透力极强的震动感，如同无数根极细极冷的针，密密麻麻地从他的后脑穿透进来，狠狠扎在脆弱的脑膜深处！每一次低频轰鸣，都让额角那片新鲜的伤口跟着疯狂跳痛！整个世界都在视野里高频震颤！晕眩感和恶心感像失控的海浪，一波波猛烈冲击着他勉强维持的清醒堤坝！
“林致远，保持不动！扫描马上开始！”
医生通过内置对讲器传来的声音，在这密封舱里显得异常遥远且失真，像隔着厚厚的磨砂玻璃。
林致远死死咬紧牙关，口腔内壁已经被咬破，弥漫着血腥味。这味道更激起了强烈的反胃感。他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对抗那要将五脏六腑都颠散架的震动感和眩晕。
不行…不能动…不能…
黑暗中，那个血红色的影像碎片猛地闪现！
红色球衣的背影！
在模糊的、颠倒的视野边缘晃动！
带着一股浓烈的青春汗味和奔跑带起的尘埃气息…
还有旁边…那几个围着自己，阴影投下，模糊却充满恶意的笑声…
“…就你这样还想替那小子出头？”
“断手还是断脚？下次看清楚该跪在谁面前！”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混杂着现实世界里机械持续的低频咆哮！
那个“7”！
球衣背上的数字！
像一滴烧红的血滴溅入沸腾的油锅！
林致远死死闭着眼，眼睑却在剧烈颤抖！额头的汗珠不断渗出，滑过太阳穴，带来冰冷刺痒的触感。全身的肌肉都因强行对抗这种由内而外的剧烈冲击而不自觉地绷紧、僵硬！每一丝微小的神经都在尖叫着要逃离！
——哗——
就在第一波巨大的、如同潮汐呼啸般的扫描音流轰然启动的瞬间！
林致远再也无法抵抗那从喉头疯狂上涌的、混合着血腥味和胃酸的灼热液体！
“呕——！”
他猛地侧过半边身体！一大口混浊的、带着酸腐和一丝暗红的粘稠液体如同失控的喷泉般，猛地喷在身下的塑胶床单上！
一部分溅落在了正在缓慢匀速移动的扫描基座边缘！
“病人呕吐！紧急中止！舱门开启！”医生的声音在刺耳的扫描噪音中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紧张！
扫描仪的轰鸣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巨兽！舱门泄压的巨大“嘶嘶”声骤然响起！
急诊室观察区，那个被临时隔开的独立诊室内。
惨白的顶灯垂直打在秦阳身上。他如同一具被遗弃的、半腐朽的标本。刚才通道里砸床泄恨的那只手，此刻已被护士草草包扎过，裹着渗血的纱布，无力地搭在身侧冰冷的轮椅上。那临时的硬质固定架依旧牢牢卡着他肿胀到近乎发亮的左小腿脚踝，姿势屈辱而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钝痛，仿佛每一次空气吸入都会挤压到脚踝的伤口。汗水不断渗出，浸透他略显宽大的病号服后背，勾勒出脊背僵硬的线条。
他被放在这里等待医生结合影像结果做进一步处理。空间狭小，只有一张窄窄的床和一面被厚重帘子隔开的墙。外面王家父母的争吵声、脚步声、护士的低语…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模糊不清，却又固执地、细细碎碎地钻进耳朵。
但他屏蔽了。
整个世界在他感官里只剩下一种缓慢而深沉的、撕裂神经的痛。
还有…绝望。
冰冷的、凝固的绝望，像从脚踝伤口蔓延开的毒素，渗透到每一寸肌肉和骨头缝里。老唐沉重地坐在一边的硬塑料椅上，双手抱头，指缝深深插入发根。
“…韧带…三级…几乎全断…”老唐的声音干涩得像沙子摩擦，“位移…不乐观…碎片可能卡进软组织…手术复杂度…”
“现在怎么办？”秦阳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有任何起伏，空洞地望着头顶惨白的灯管。
“等顾主任看完详细片子…但…”老唐抬起头，眼里的血丝狰狞密布，“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秦阳…可能要…
“…赛季报销。”这四个字从老唐牙缝里挤出来，沉重如棺盖落下。
就在这四个字落地的瞬间！
诊室帘子外走廊方向！
一个清晰锐利的女声，穿透隔帘，刺破室内的死寂，如同钢针扎进秦阳被绝望封固的感官神经！
“林夫人，您先别急…林同学是脑震荡应激反应加重，刚在CT检查时呕吐了，医生已经紧急处理过，情况暂时稳定了，刚推回观察区……”
是那个年长护士长平稳但吐字清晰的声音，显然在安抚刚刚匆匆赶到的林致远父母！
呕吐…CT检查时呕吐……
秦阳死寂的眼珠在眼眶内，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固定在帘子缝隙透过的一道微光上。
紧接着，一个更加熟悉、温润中带着难以抑制焦灼和极度愤怒的女性声音响起！那声音里蕴藏的爆发力让秦阳僵硬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呕吐？！他才刚醒没多久！”林致远母亲的声音，像被强行压制的火山，“医生！他必须立刻做核磁！排除所有出血和损伤可能！我儿子是替人挡了那一下！他要是有什么差池！我跟那家混账没完！！”
她的声音像淬火的利刃，裹挟着汹涌的、尖锐的担忧和护犊的暴怒！
诊室内。
“嘭！”老唐的拳头猛地砸在身边的硬塑料床栏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色铁青！眼神里全是沉重的懊悔和煎熬！为秦阳，也为林致远！
秦阳…则彻底凝固了。
替人挡了那一下……
就是替他挡的！
他害的！
而他…他们手里那份诊断报告…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更清晰的声音穿透进来！
林教授沉稳许多、但带着罕见冷峻和不容置疑压力的声音响起：“医生，孩子的检查结果出来后，麻烦立刻通知我们夫妇。警方那边，关于赵宇故意伤害和非法持有、使用器械伤人致伤的指控，我们会保留一切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无论有什么背景！这次，必须承担应有的法律后果！”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沉重的铁锤！精准地砸在秦阳几近麻痹的心脏上！
背景…追究…法律责任…
那冰冷的词句，与他父母无数次在他耳边强调的“影响”“面子”“运作”瞬间形成了可怕的镜像重叠！
仿佛有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在他颅内尖叫：
“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要逞能！如果不是你护着那丫头惹出祸！”
“那个叫林致远的就不会冲出来！”
“你现在也……”
“闭嘴！！！”
一声惊雷般的狂吼在秦阳脑海里炸开！并非真实的声音，却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他眼球猛然凸起！布满狰狞血丝！颅腔内仿佛瞬间被灌满了滚烫的岩浆！
轰——！
一股暴虐到极致、却又无处宣泄的烈焰瞬间烧穿了他仅存的理智！那是被巨大责任、恐惧、疼痛、耻辱挤压到极致的爆发！
“呃啊啊啊啊啊——！！！”
他喉咙深处爆发出低沉、压抑到扭曲的嘶嚎！如同重伤野兽濒死的悲鸣！全身肌肉绷紧到极限！那条被固定在支架里的、肿胀如同灌满铅和碎玻璃的左腿猛地弹动了一下！仅仅是一下！
“嘶——啊——！！！”
那一下牵动带来的、如同被巨钳瞬间碾碎骨头的剧痛！瞬间盖过了脑中的轰鸣！将他所有癫狂的、自我毁灭的嘶吼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连串无法成调的、从破碎肺泡里挤出来的、痛苦的嗬嗬抽气声！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那张冰冷的治疗椅上！额头、脖颈、后背瞬间被新涌出的冷汗浸透！身体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那双眼睛死死瞪着前方，瞳孔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灰！失去了所有的焦点！只剩下纯粹的、源于身体和精神双重极限压迫下的、无法反应的空白！
巨大的痛苦如同一只冰冷的巨手，精准地掐住了他所有暴怒的宣泄口！只留下无声的痉挛和濒临崩溃前的死寂凝固。
冷汗如同滑腻的蛇，爬满他的皮肤。身体细微的颤抖无法停止。那只包裹着纱布、砸出凹陷拳印的右手，此刻也无意识地蜷缩着，指骨在薄薄纱布下发出细微的、如同骨骼相互挤压般的脆响。
诊室里只剩下他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声，和老唐被那瞬间爆发吓得从椅子上猛然站起、又无法阻止的沉重呼吸声。
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霜，笼罩着这片绝望的死寂。
他像一头被拔掉了牙齿、斩断了利爪、正被按在砧板上的困兽。动弹不得，反抗不能，连嘶吼都被迫终止在喉咙深处。那份来自诊室外的、清晰的、属于林致远父母的、冰冷追究的声音，如同最沉重的铁链，缠绕捆缚着他每一寸被疼痛撕裂的神经。还有那份……被张强攥着的报告……
外面的喧嚣暂时停顿了一瞬。
脚步声靠近。帘子被刷的拉开一半。
之前负责秦阳的年轻护士探进头来，眼神快速扫过秦阳惨白扭曲的脸、那条固定在支架上如同刑具的死腿、和地上那一小片从轮椅上渗下来的、鲜红与汗渍混合的水迹。她又看了一眼表情僵硬如铁的老唐。护士年轻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职业性的复杂——混合着一丝同情和一些无奈。
她声音不高，但打破了诊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阳？顾主任叫你……过去一趟。”她的语气微微停顿，补充道，“…片子出来了。”
顾主任。
片子。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秦阳麻木的神经末梢！
结果！
最终的审判！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了一下！那条被固定住的左腿肌肉猛地绷紧、剧烈抽搐！痛得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点！
他必须去。
无处可逃。
老唐猛地回过神，上前一步，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伸出手想要搀扶，声音嘶哑沉重：“秦阳…起来吧…该…”
秦阳的身体在老唐的手即将碰触到的瞬间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张年轻刚毅的脸如同被寒冰彻底冻透！惨白中泛着灰败的死气！唯有那双眼睛！
空洞！
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不见底的深渊！
里面一丝情绪也无。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疼痛的波动。
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的虚无！
像一尊被打碎的、又被瞬间强行冻结回人形的……冰雕。
他没看老唐，也没看护士。视线只是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条完好的、还能支撑他身体重量的右臂，撑住轮椅冰凉的扶手。
肌肉在病号服下绷出僵硬的线条，每一寸移动都充满了脆弱的暴力感。
他开始尝试把自己，从那把冰冷束缚的轮椅里，强行撕下来！受伤的左手腕因支撑发力再次刺痛！那条被固定的左腿像一个沉重而毫无生命感的累赘，每一次微小的位置变化都带来骨头在伤口内部摩擦的闷响！
无声。
安静得可怕。
只有身体摩擦塑胶椅面和金属支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碎又充满痛苦的摩擦声，以及他自己沉重、破碎、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护士的眼神微微闪烁，带着一丝不忍，但没有上前帮忙。她知道，此刻任何触碰都可能引发更剧烈的痛楚或不可预料的反应。
老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秦阳靠自己一点一点将自己从那冰冷束缚中“剥离”，那沉默中透出的绝望和惨烈，让这位铁汉般的队医鼻子猛地一酸。
冰裂无声。
凝固的尘埃，在无声的痛楚中，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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