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无影灯下。空气冰冷而稀薄，混合着消毒水、臭氧和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秦阳仰躺在手术台上，身体被无菌布单严密覆盖，只露出那条高高置于无菌支架上的左腿脚踝。肿胀依旧，但狰狞的曲线在强光下被赋予了某种冰冷的、近乎非生命体的工业感。
“局部加强麻醉效果确认。”麻醉医生的声音平稳地通过口罩传出。
“关节镜通路建立。三号套管。”顾主任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眼神紧紧锁定在放大的显示屏幕上。冰冷纤细的金属关节镜管线如同探索深渊的精密触手，悄无声息地探入那被严重破坏的内部结构。
屏幕上，高清画面骤然呈现。
那是一片惨烈的战场。
断裂的灰白色韧带组织如同被巨力撕裂的绳索，粗糙的边缘卷曲着，飘散在暗红的积液（血液和组织液混合）中。
暗红！刺目的暗红！充斥着整个视野！
然后是那片坚硬的骨质结构——腓骨远端。那道陈旧的裂隙，此刻清晰地展现出“V”字形的不规则新缺口！边缘锋利，尖锐的骨刺像张开的微型獠牙，狰狞地指向旁边柔软的滑膜组织！几片细小的、灰白的骨碎片，如同致命的尘埃，散落在韧带断端旁边，在黏稠的暗红背景里如同死寂的星点。
最深处，关节软骨的表面…大片刺目的、如同被砂轮磨过般的灰白粗糙区，边缘与尚存的、光滑如瓷的深蓝软骨形成残酷的对峙！
画面每一次微小的探针触碰或积液冲洗带来的波动，都像是引爆了这片战场内部的微型火山！暗红的“潮汐”汹涌起伏！那断裂的残骸、狰狞的骨刺、悬浮的死寂碎片…在视野中晃动、撞击，带来无声的恐怖回响！每一次冲击波都精准地反馈在秦阳紧绷如石的躯体上！即使麻醉阻隔了大部分物理痛觉，但那毁灭性的景象所蕴含的视觉冲击力，足以碾碎灵魂！
顾主任冰冷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最高审判官审视着铁证。她抬起眼，视线越过高高的无菌单边缘，看向被强光映得毫无血色的、那双睁大的眼睛——那里面，凝固着屏幕反光的死白，以及一片被碾碎成齑粉的…深渊。
“韧带胫腓联合下束完全离断，残端回缩严重。陈旧骨裂区应力位移分级四度，边缘锐利伴游离骨片，软骨挫伤评级三到四级（注：最严重为四级）……”她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念出结论，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判决词敲在寂静的金属空间里，砸在秦阳失焦的瞳孔上。
“最终方案，”她的声音停顿半秒，如同闸刀即将落下前的短暂滞留，“关节镜清理+韧带止点重建锚钉内固定+游离骨片取出+软骨修整打磨…”她视线再次对上秦阳那双只剩下反光的眼，“以及，为了预防后期承重不可控导致的关节面不可逆塌陷或进一步粉碎……”她吐出的字句异常清晰，“即刻在影像引导下，于腓骨位移区，植入一块微型加压支撑板。”
加压支撑板！
像一个冰冷的金属棺材铆钉！彻底封死了所有依靠自然生长和顽强意志可能获得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恢复原状的可能性！
屏幕里那片暗红炼狱中的残酷细节，与顾主任口中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刀的宣判词…在秦阳被强光和绝望笼罩的世界里反复轰炸！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巨大的恐惧下骤然失跳了一瞬！眼前彻底失去了所有色彩！唯有屏幕上那片暗红色的血海…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
急诊观察区。
林致远的病床被一圈低矮的淡蓝色围帘隔开，形成了一个临时、局促的小世界。帘外喧嚣依旧，王家的低气压、护士的呼叫、远处隐约的仪器滴答…如同隔岸的潮汐。帘内光线相对柔和，但消毒水的味道更浓。
他已经停止了呕吐，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密的冷汗依旧不断从额角鬓发处渗出。张强拧了湿毛巾，极其仔细地帮他擦拭着脸颊和脖颈的冷汗，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声音压得极低：“远哥…没事了…没事了…检查做完了，医生说没大出血，就是得好好养，不能再受刺激…”
林致远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随着每一次呼吸轻微颤动。张强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额角的剧痛被一种沉闷的、如同整个头颅被浸泡在浑浊冰水里的钝感取代。眩晕依然存在，像一个永不停止的漩涡。但他混乱的意识碎片，却在那漩涡深处，被某些新涌入的冰冷现实，不断冲击着，试图拼凑起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
“你确定那份报告秦阳看见了？”张强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被放在床头柜最底下的牛皮纸袋，又看了一眼林致远紧闭的眼睑，“…我总觉得当时他那个眼神…像是要吃人…”
报告…
秦阳…左腿…
张强的话像是投入浑浊冰水中的一颗石子。
冰冷的涟漪无声地荡开。
混乱的意识碎片骤然被一股潜流推动！漩涡加速！
红色球衣…
背后的数字“7”！
模糊的笑声…
“就你这样还想替那小子出头？” “断手还是断脚？”
那个声音…粗粝…陌生…但好像……并不是秦阳！
秦阳的声音是冷硬的…带着金属的质感…
而这个声音…更沙哑…更低沉…像是抽烟过度…
最关键的是那个背影！
红色篮球背心！号码“7”！
可是…林致远混乱的大脑深处，那个在另一片球场上矫健奔跑、大力灌篮的身影…记忆中跳投的那个人…他的球衣背影号码……似乎……是？
……4号？
“4”…？
不！更早以前…他似乎见过秦阳穿7号？还是他的队友？记忆混乱叠加！
碎片在碰撞！
一块尖锐的棱角刺破迷雾！
——不是秦阳！
在那个颠倒破碎的、水泥地上的视野里！那个穿着7号球衣的人！他只是站在那群围着自己的人…身后！
更靠近球场中央灯光的地方！追光灯般的强光下！
那个在欢呼声中接过队友传球、高高跃起、正准备投射的…那道更耀眼、冲击力更强的红色身影！
他的背号…闪电般划破昏暗记忆的…
是……4号！
是秦阳！
而秦阳当时似乎看到了角落的混乱？他投完篮落地后…视线是不是转向了这边？他…是不是要跑过来？
但是！——一只手拦住了他！
一只搭在他肩上、戴着一只黑色护腕的、粗壮的手臂！
一个穿着教练服的身影！嘴巴在快速地说着什么…手指着另一个方向（似乎是抗议的裁判？）…
然后秦阳就被推搡着跑向了那个方向…去申诉？或者去庆祝？
只留给混乱角落…一个快速被队友和教练背影淹没的、惊鸿一瞥的视线…一个被强行扭转方向的…
红色“4”号球衣的…侧影！
“王先生！赵女士！”
帘子外！林教授那极力克制却难掩锋利冷硬的声音，如同一柄淬冰的利剑，骤然穿透隔音薄弱的帘布！狠狠刺入林致远本已混乱不堪的意识中！
“关于贵公子赵宇恶意伤人，以及涉嫌对受害者（指林致远）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甚至可能波及无辜第三者（指秦阳）的恶劣行径！我和我夫人正式向二位表明态度！”
碎片拼图被打断！
现实巨大的、冰冷的阴影笼罩而下！
王教授带着一丝焦灼和刻意的圆滑解释声传来：“林教授，林夫人，请千万息怒！这次确实是犬子和倩倩无知，酿成大错！给致远和那位秦同学带来如此大的痛苦！我们万死莫辞！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绝对倾力承担！绝无二话！只是孩子伤孩子，孩子们都年轻气盛…是否…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的余地？”林致远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和凛冽的寒意！“赵宇那是故意伤害！是拎着器械追着打人！他要杀的是人！不是犯错！是犯罪！！我儿子现在躺在里面！脑震荡！颅内高压！要不是他及时冲开那个疯子！那个叫秦阳的运动员的腿就彻底完了！那是人家的职业生命！你们拿什么承担？！”
母亲的声音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砸下！
“秦阳”“腿彻底完了”“职业生命”！
每一个词！都如同冰冷的烙铁！狠狠烫在帘内林致远的神经末梢！
而在这片巨大的、冰冷的、残酷现实投下的阴影下，那些刚刚才在意识混沌中闪现、尚未完全成型的记忆拼图（7号并非秦阳，4号秦阳曾瞥见现场却被教练强行拉走）瞬间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关紧要！
现在重要的只有一个血淋淋的事实——那个叫赵宇的疯子，差点毁了秦阳赖以生存的腿！
而现在！
他就在外面！
他的父母正在试图为他…开脱？
“秦阳的手术结果出来了？”老唐低沉沙哑、几乎带着绝望味道的声音，也从附近某个角落飘进帘内，“顾主任怎么说？”
帘内。林致远的手指在被单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阵细微的颤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冰冷手术台上正在被宣判命运的人！为了那条屏幕里布满碎骨、软骨磨损、植入金属支架的死腿！一种混杂着强烈负罪感（如果他没有冲出来…）和尖锐同情（为了那被彻底撕碎的职业生涯）的沉重苦楚，如同冰冷的钳子，死死扼住了他本就被创伤折磨的呼吸！
这条通往顾主任办公间和留观区的狭长走廊，此刻成为了风暴的核心！
两端。
一端：手术完毕、被护工推出来的秦阳，左腿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只露出脚趾的新鲜白色长腿石膏托里！固定支架已经被移除，但石膏托内更深处那些看不见的、嵌入骨头的金属板和铆钉，如同无声的刑具。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涣散地盯着前方虚空，整个人如同灵魂被抽离出躯壳，只剩下一具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套上坚硬石膏桎梏的空壳！老唐面色沉重如铁，一只手搭在推车边上，指节捏得泛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新鲜石膏粉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另一端：林教授夫妇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怒、焦虑和一丝对儿子伤情的过度应激的疲惫，正与王家父母形成冰冷的对峙。赵虹面如金纸，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王教授强行维持的镇定在对方凌厉的指控下摇摇欲坠。
而在中间狭窄的通道上！
张强因为出去接热水而暂时离开，却正好返回！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要命的牛皮纸文件袋！一眼就看见了走廊两端的景象——尤其是那扇缓缓推开的、通往更密集留观区的玻璃门，以及门内那个被石膏包裹、正被推向风暴中心的身影！
张强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眼睛猛地瞪圆！手里的热水壶都差点滑落！他下意识地把文件袋往身后塞！但已经迟了！
“秦阳！！”老唐低沉沙哑的声音试图唤醒推车上的青年。
秦阳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紧张站在通道中间、挡住部分去路的张强…
然后！
如同被无形的钩子牵引！
那道失焦的目光！
如同回旋的子弹！
精准地！
死死钉在了被张强慌乱藏在身后的、那个硬挺的、刺目的牛皮纸封面上！
文件袋！
那个代表着毁灭性秘密的、残酷真相的载体！
林致远的朋友！
他！
果然！
拿着它！
就在这里！
在这个他刚刚被宣判职业死刑、被钉入冰冷支架后推进的地方！
被这个家伙！
攥在手里！
像捏着他的骨灰盒！
刹那间！秦阳灰败死寂的脸上！一种名为“活生生被凌迟”的痛苦骤然扭曲了他僵硬的面部肌肉！比手术台上任何一幕都更直接！更残酷！将他最后一点维持尊严的、名为“麻木”的脆弱外壳瞬间撕裂！他的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像濒死前绝望的倒抽气！右手无意识地狠狠抠住了身下的推车边缘！指甲刮擦金属发出刺耳的噪音！
而几乎同时！
另一侧对峙的王家父母也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动静！
赵虹失神的目光扫过那个坐在推车上、被巨大石膏包裹的陌生青年（秦阳），又落在他痛苦扭曲的脸上，最后…停在了张强背后露出的一角的牛皮纸袋！
她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
一个可怕而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几乎崩溃的神经！
“秦阳？秦阳？！”老唐低吼着，用力按了按秦阳剧烈颤抖的肩膀。
王教授脸色剧变，他似乎瞬间猜到了什么！一步跨前，猛地伸手去拉扯已然失控的妻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严厉：“赵虹！你想干什么？！”
但赵虹的动作更快！绝望爆发出的力量挣脱了丈夫！她那穿着精致尖头高跟鞋的身体如同失控的炮弹，猛地越过僵立的张强，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疯狂决绝！直扑向那个装着所有证据、也装着她儿子唯一可能减轻责任“希望”的文件袋！
她的尖叫声撕破了凝固的空气：
“——把那个给我！！”
尖利的鞋跟撞击着冰冷光滑的医院瓷砖地面！发出连续急促、如同丧钟倒计时的“咔哒！咔哒！咔哒！”脆响！
笔直地！
撞向风暴中心那脆弱的支点！
撞向张强！
撞向他背后那个！足以决定无数命运走向的！
薄薄的！
牛皮纸文件袋！
时间，被强行拉长。
沉重的推车轮碾压着走廊地砖的接缝。
秦阳凝固在推车上，灰败的脸色因赵虹那失控的撞击身影而裂开一丝茫然的恐惧。
老唐搭在秦阳肩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
王教授前冲的姿势僵硬凝固，脸上血色褪尽。
林教授夫妇的愤怒转为震惊与防备，下意识地将身体侧向林致远隔帘的方向。
张强瞳孔猛缩，握着热水壶的手一松！
“咣当——！”
不锈钢壶摔在冰冷地砖上，发出巨大、尖利的震响！滚烫的水流刺啦一声泼洒开来！
他背后的牛皮纸袋！在那瞬间的冲击下！脱离了手心！
旋转着！翻滚着！如同断翼的鸟！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
在空中！
划出了一道——
缓慢却惊心动魄的……
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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