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一声痛极的嘶吼再也无法压制,冲出紧咬的牙关,又戛然而止,像被生生掐断,只余下剧烈抽吸的胸腔和彻底失色的面孔。他身体猛地蜷曲,脸深埋进枕头,剩下的声音碎成喉咙深处濒死般的、从腹部挤压出来的沉重喘息。肌肉失控抽搐,后背那道骇人的伤口,在剧烈抽动中赫然撕裂!一股细小却粘稠温热的血流蜿蜒而下,在白绷带上洇开刺目的猩红。
门被撞开,卫生员老韩冲进来:“咋的了!又挣开了?!”
刺目的猩红和那声戛然而止的嘶吼像冰针扎进林薇耳膜。她指尖停在半空,几乎要触碰那痉挛弓起的、汗透的背脊。最终,只是更深地沉默,看着老韩麻利地止血、处理。卫生所里只剩下老韩的絮叨、器具的叮当,以及周知安彻底失控、从枕头里溢出的、每一次都像从灵魂里扯出来的破碎喘息。
她端起那盆变冷、混着血污的药水,走到外屋水槽旁。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着僵硬的指尖,一遍遍搓洗沾血的旧布。水声哗哗,盖不住里间沉重破碎的呼吸。
林薇没有立刻离开。她重新端了半盆温水进去时,老韩刚给周知安扎上止痛针。药液缓缓流入他青筋暴突的手背。他似乎昏睡过去,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眉峰紧锁,睡梦中仍被剧痛纠缠。床边小方凳上,放着那本泥污的《安娜·卡列尼娜》,封底里塞着那张写着诗的薄纸。
窗外风声呜咽,天色阴晦。林薇拖过小马扎,坐在床尾。拿起那本沉甸甸的书,用手帕浸了水,一点点擦拭干涸的泥浆。深蓝封面在湿布下艰难地显露本色。她动作轻柔,怕撕破浸软的纸页。
外间旧收音机突然“滋啦”作响,断断续续飘出失真的歌声: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歌声飘摇,混着老韩含混的咕哝。在这背景音里,林薇的指尖拂过封面那条被重新粘合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白色疤痕。她抽出那页诗稿。米白方格纸被泥水浸泡又干透,僵硬扭曲,字迹却顽强地浮凸:
水退了,苇草才会显出它挺直的茎秆。
雾散了,月光才能照亮白桦树的暗痕。
风停了,青苔才能说出石头的年龄。
可人呐,或许要经历一场山一样的塌方,
才能在这污泥与断骨间,听见心跳的回声。
她的目光反复摩挲“污泥与断骨”几个字。耳边是收音机里的“海浪”,是老韩的计数,还有……那张紧贴耳廓说“谢谢”的嘴、那具在泥水中痉挛的身躯,此刻正带着一身被重新撕开的伤和冰冷的点滴,躺在一帘之隔的地方。那“心跳的回声”,清晰得如同贴着血肉在擂鼓。
歌声断续飘摇:
“…看我们的战舰又要起锚……”
就在这时,病床方向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林薇握着诗稿的手骤然停住。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目光凝固在“断骨”二字上,心口猛地一缩。
隔着一层薄帘,一个被砂纸彻底打磨过的、嘶哑疲惫的声音,断断续续挤出:
“……放……柜子……第二格……里面……暖瓶……”
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粘滞不清。
林薇眼睫垂得更低。她没看那张床,只将诗稿缓缓放下,轻轻搁在擦拭过的书本上。深蓝封面沾了水,更显污浊黯淡。她起身,走向掉漆的木柜。柜门呻吟着打开,里面果然有个巨大的草绿色搪瓷行军暖水瓶,裹着破旧漏絮的棉套。她把它拿出来,外壳干净,显然被擦拭过。温热的铁质透过棉套传递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将暖瓶轻轻放在床边的旧方凳上。
病床上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费力地睁开一丝眼缝,目光投向那只暖瓶。
光线太暗,看不清眼神。只有那微弱到近乎气音的嘶哑话语,再次艰难挤出:
“……谢……”声音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