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白桦页
本书标签: 现代  治愈 

第十二章神秘的信(三)

白桦页

林薇站在床尾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垂着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棉袄粗糙的衣角。指节发白。喉咙像堵着滚烫的沙砾。那声微弱、疲惫的“谢谢”,裹挟着山雨夜的泥浆、堤坝崩塌的巨响、骨裂的刺痛和药水的苦涩,沉甸甸地再次砸落。她几乎窒息。

最终,她只是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鼻腔里是挥之不去的药水混着铁锈般的腥气。声音更低,低得像落在书页上的最后一粒尘埃:

“不谢。”

几天后·知青点仓库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仓库糊了厚厚报纸的窗户。知青们围着一个烧得通红的旧铁皮炉子,搓着手,呵着白气。炉盖上烤着几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散发出焦糊的粮食香。空气里混杂着湿柴烟、汗味和一种无所事事的沉闷。

周知安回来了。右臂用一根洗得发白的旧军挎带子吊在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股沉甸甸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深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他靠坐在墙角一堆码放整齐的麻袋上,受伤的右肩小心地避开挤压。没人特意招呼他,也没人刻意避开,仿佛他只是一件被挪了位置的旧农具,自然地重新嵌入了这个集体。

林薇坐在炉子另一侧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正试图修剪一盏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跳跃着,在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嘴角投下晃动的光影。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平静,却像有实质的重量,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炉子里跳跃的火苗。那目光里没有了堤坝雨夜里的急切,没有了卫生所病床上的脆弱,甚至没有了白桦林里那种沉沉的、带着雨水泥土气息的压迫感。只剩下一种她读不懂的、深水般的静默。

“哎,听说了吗?公社下来通知了,”快嘴的李红梅打破了沉默,往炉子里添了根柴,“开春后,咱们点可能要抽几个人去县农机站学开拖拉机!”

“真的假的?”几个男知青顿时来了精神,凑近了些。

“当然真的!我亲耳听刘干事说的。说是要培养‘农业机械化骨干’!”李红梅挺了挺胸脯,带着点掌握内部消息的得意。

“这可是好事!总比天天抡锄头强!算我一个!”张建军嚷嚷道。

“算你?你会算数吗?那机器上的仪表盘你看得懂?”有人揶揄。

“瞧不起谁呢?学呗!周哥,”张建军扭头看向角落里的周知安,带着几分热切,“你脑子好使,你去准行!跟公社推荐推荐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周知安。林薇修剪灯芯的手也顿住了,指尖捏着那截焦黑的棉线,微微发烫。

周知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跳跃的炉火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又像是什么别的。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平稳:

“我?算了吧。这手,一时半会儿怕是摸不了方向盘。”他微微抬了抬被吊着的右臂。

“哎,也是……”张建军有些讪讪地抓了抓头发。

“机会难得,你们好好争取。”周知安补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雪不大。

话题很快又转到谁更有希望、农机站伙食好不好上面去了。炉火噼啪,映着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憧憬或焦虑的脸庞。

林薇剪好了灯芯,把剪刀放在一边。她拿起炉盖钩,小心地翻动烤着的玉米饼。眼角的余光里,周知安依旧靠着麻袋,侧脸在光影里显得轮廓分明。他左膝微微曲起,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正是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深蓝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陈旧,那条白色的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他没有看,只是用左手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封面,沿着那道裂痕的边缘,缓慢而专注。他的眼神放得很空,仿佛穿透了书页,落在某个极其遥远、无人知晓的地方。那专注的姿态,与煤油灯下修补书本时惊人的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那时有光,有目的;此刻,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海。

林薇的心口莫名地发紧。卫生所里那声痛极的嘶吼、洇开的猩红、诗稿上“污泥与断骨”的字迹、还有此刻他指尖下那道无声的白色疤痕……所有的画面碎片般涌来,最后都凝固在他此刻抚摸书痕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孤独里。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指上沾的灯芯黑灰。那声“谢谢”和“不谢”,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只留下无声的涟漪,一圈圈扩大,却触碰不到底。

仓库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

“周知安!”点长王卫东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封信,脸色有些异样,“有你的信!加急挂号!县里转过来的!”

炉边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个通讯迟缓的年代,一封加急挂号信,往往意味着不寻常的消息。

周知安抚摸书封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抬起头,脸上那层深水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出现在眼底。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看着王卫东手里的信,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信封。

王卫东快步走过来,把信递给他。信封是那种标准的牛皮纸,右下角印着某个单位的红字抬头,落款处一个陌生的地址和姓名。周知安伸出左手接过,指尖在接触到信封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薄薄的两页,他看得很快。仓库里静得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呼啸的风雪。光影在他脸上明灭,林薇看到他紧抿的唇角越来越用力,下颌绷紧的线条透出一种近乎冷硬的棱角。捏着信纸的左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周知安看完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将那两页信纸慢慢折好,塞回信封。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炉边一张张好奇的脸,最后,那目光在林薇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那眼神深处,林薇捕捉到了一丝翻涌而上的、被强行按压的惊涛骇浪,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决绝的疏离。

他撑着麻袋站起身,动作因为右臂的伤而显得有些迟缓笨拙,但脊背挺得笔直。

“点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刚才谈论拖拉机时更平静,却像淬了冰,“我家里有点急事。得请假回城一趟。马上。”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他攥着那封信,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一步步走向门口,留下满仓库的惊疑和一片更深的沉寂。风雪卷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炉火还在噼啪作响。李红梅小声嘀咕:“家里出事了?这么急?”

张建军挠头:“周哥家……好像挺远的吧?从来没听他提过……”

林薇的目光落在周知安刚才坐过的麻袋上。那本深蓝色的《安娜·卡列尼娜》被他遗落在那里,封面朝上,那道白色的裂痕在昏暗中格外刺眼。旁边,是那个草绿色的行军暖水瓶,孤零零地立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捡起那本书。冰凉的封面贴在掌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道裂痕,粗糙的触感清晰传来。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药味、陈旧纸张和某种清苦气息的味道。

风雪在门外呼啸,像一首无休止的、悲怆的挽歌。林薇攥紧了书脊,感觉那“心跳的回声”似乎还在书页间微弱地震动,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急信,粗暴地掐断了余音。

上一章 第十一章神秘的信(二) 白桦页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十三章 省城的图书馆与玉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