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刚撑着膝盖要起身,眼前突然浮起层白雾,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梁沟直往下淌。
他踉跄着栽向旁边的腐叶堆,张桂香惊呼一声扑过来,温热的手臂环住他腰腹。
"小祖宗!"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气音,"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刚才那跤摔得山响,我隔着三步远都听见骨头撞石头的动静。"
林小树攥住她湿透的衣袖,指尖能摸到布料下那截紧实的腰。
他喉结动了动,偏头时瞥见她锁骨处还挂着水珠,顺着泛红的皮肤滑进衣领——那处他方才用透视看过,旧伤错位的骨节此刻正泛着青灰。
"我得回去。"他声音发哑,"小草...她今天该喝第三副药了,晚了要烧起来的。"
张桂香的手突然收紧,指腹蹭过他肋下未包扎的伤口。
林小树倒抽冷气,却见她眼尾的红从雨痕里漫开,像是被雨水泡开的胭脂:"你当婶子是摆设?
我家那间偏房还剩半袋小米,我这就差人给小草送过去。"她顿了顿,又咬着唇补了句,"再说了...你现在这副模样,爬回去怕不是要把半条命丢在山路上。"
林小树这才注意到她鬓角的碎发全黏在脸上,平时总盘得利落的发髻散了半边,几缕黑发贴在雪白的脖颈上。
他慌忙别开眼,却正对上自己腰间她的手——那双手背有层薄茧,是常年搓洗、插秧磨出来的,此刻因泡了雨有些发皱,可按在他伤口周围时,轻得像片被风吹落的桐花。
"方才..."张桂香突然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雨帘里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可林小树分明看见她耳尖红得要滴血,"你那眼神...像能扒了人衣裳似的。"
林小树心里"咯噔"一声。
他想起坠崖时撞进她怀里那刻,雨水混着她身上的皂角香灌进鼻腔,再然后那股热流从心口窜到指尖,眼前突然就浮现出她肩颈处错位的骨节,连带着肌肤下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得舌头打结,"当时你疼得直抽气,我手刚碰着你,就...就看见你骨头歪了。"他比划着在自己后颈比了个位置,"这儿,两节骨头错开半指宽,寒气往骨髓里钻呢。"
张桂香的手猛地攥住胸口的衣襟。
她盯着林小树发颤的眼尾,想起方才他揉自己后颈时那股热乎劲儿——像有团活物顺着血脉往骨头缝里钻,疼得她直冒眼泪,可偏生又舒服得想哼出声。
"你个小崽子!"她突然扬起手,可巴掌还没落下就被林小树抓住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揣了块火炭,"我当时疼得迷糊,才...才由着你胡来!"
"是你求我揉的。"林小树轻声说。
雨珠顺着他额角的碎发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你说'小神医,婶子疼得要炸了,你给揉揉'。"
张桂香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
她猛地抽回手,转身去翻背篓里的草药,竹篾蹭过手背的声响格外刺耳:"胡...胡扯!
我张桂香这辈子就没跟人低过头!"
林小树没接话。
他望着她紧绷的后背,忽然想起村里老人们说的,这女人男人走得早,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农忙时能扛两袋化肥走三里山路。
可方才她疼得蜷成虾米时,喊的不是"救命",是"小神医"——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这么叫。
"嘶——"他倒抽冷气,低头看见自己小腿上的伤口。
雨水泡得皮肉发白,血已经不流了,可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他想起坠崖时撞在石头上的闷响,又想起那股热流在体内游走时,伤口处麻酥酥的,像有蚂蚁在啃。
"我给你上点药。"张桂香背对着他,从背篓里摸出个粗陶罐子,"村头王婶子给的蛇莓膏,止血好使。"她蹲下来,指尖沾了药膏往他伤口上抹,"忍着点,有点疼。"
药膏刚触到皮肤,林小树就倒吸一口凉气。
可那股刺痛只窜到膝盖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温热的痒,像有小虫子顺着血管往上爬。
他盯着张桂香低垂的眼睫,忽然发现她睫毛上沾着雨珠,在暮色里亮得像碎钻。
"汪..."
极轻的一声呜咽混在雨声里。
林小树猛地抬头,顺着声音望向左前方的灌木丛。
那里堆着半人高的碎石,石缝里露出截枯黄的狗尾巴草。
"你听见没?"他拽了拽张桂香的衣袖。
"听见啥?"张桂香抬头,雨丝落进她眼睛里,"就风刮树叶的声儿——"
这次更清晰了。
林小树撑着石头站起来,膝盖软得像棉花,可他还是踉跄着往灌木丛挪。
张桂香骂了句"小疯子",赶紧扶住他胳膊。
石堆后面的景象让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黄狗趴在泥水里,腹部插着根带刺的树枝。
深褐色的毛被血浸透,结成绺贴在身上。
它的尾巴无力地拍了两下,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眼睛半阖着,只剩偶尔的抽搐证明它还活着。
"是刘大爷家的老黄。"张桂香倒抽冷气,"前儿还见它在晒谷场追麻雀呢。"她蹲下来想碰它,大黄狗却发出一声虚弱的呜咽,前爪挣扎着要往后缩。
林小树蹲在旁边。
他望着大黄狗肚子上翻卷的皮肉,突然想起小草发病时的模样——小脸白得像纸,手指抠着被角,指甲缝里全是血。
他伸手摸了摸大黄狗的脑袋,狗毛上还带着体温,可那温度正在一点点消散。
"它肠子破了。"他轻声说。
方才那股热流又在胸口涌动,他盯着大黄狗的伤口,眼前竟浮现出血肉下翻卷的肠子,还有缓缓渗血的血管,"再晚半个时辰...就没救了。"
张桂香的手搭在他肩上:"要不...我去喊刘大爷?"
林小树没说话。
他望着大黄狗逐渐涣散的眼神,想起自己坠崖时那种绝望——往下掉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小草蜷在土炕上咳血的模样,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妹妹了。
雨还在下,打在石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小树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还留着张桂香体温的余温。
他又看了看大黄狗,它的尾巴已经不动了,只有肚皮还在极轻地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覆在大黄狗的伤口上。
掌心刚贴上那片血肉模糊的皮肤,那股热流就"轰"地窜了出来。
林小树
像是有人往他天灵盖里灌了把烧红的铁砂,又麻又胀的刺痛从胸口炸开,顺着手臂直往指尖钻。
他眼前的雨幕突然泛起淡金色的涟漪,大黄狗翻卷的肠子、渗血的血管、甚至连断裂的毛细血管都清晰得像被放大了十倍——那截肠子上还挂着半片碎石渣,正随着狗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
"忍...忍住。"他咬得后槽牙发酸,额角的冷汗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水花都带着股铁锈味。
方才给张桂香揉肩时也有过这种热流,可那时只觉得暖,现在却像要把整只手烧穿。
他想起小草发病时攥着他手腕的手——那么凉,凉得他心尖子发颤,"要是连条狗都救不活...还谈什么救小草?"
掌心的热流突然变了方向,顺着伤口往大黄狗体内钻。
林小树看见那截肠子上的血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断裂的血管像被无形的线缝合,连那片碎石渣都被推得向外挪动了半寸。
大黄狗原本半阖的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瞳孔里浮起丝清明,尾巴在泥水里拍出个小水花。
"小...小树?"张桂香的声音在发抖。
她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他旁边,沾着泥的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它...它眼珠子动了!"
林小树没应声。
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元气像被抽干的井水,从四肢百骸往掌心涌,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连指尖都开始发颤。
大黄狗肚子上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原本灰白的牙龈渐渐泛起粉意,喉咙里滚出声极轻的呜咽。
"成...成了?"张桂香突然抓住他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它、它尾巴在摇!"
林小树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向后仰倒。
后背撞在湿滑的石头上,疼得他倒吸冷气,可目光却牢牢锁在大黄狗身上——老黄正用前爪撑着地面,虽然抖得像片风中的树叶,却硬是从泥水里撑起了半尺高。
它浑浊的眼睛里汪着水,舌头伸出来舔了舔林小树沾血的手背。
"老黄!
老黄!"张桂香突然扑过去,把大黄狗抱进怀里。
她沾着泥的脸贴在狗毛上,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这老东西,可算活过来了!"她抬头时,雨珠顺着睫毛往下淌,"小树,你...你方才那是啥法术?"
林小树扶着石头勉强坐直。
他能感觉到元气在体内只剩个空壳,像被抽干了最后一滴力气,连说话都在喘气:"我...我也不知道。"他想起坠崖时心口那阵灼烧,想起撞进张桂香怀里时突然清晰的骨相,"许是...许是我摔崖那会儿,撞出啥邪门本事了。"
张桂香的手顿在大黄狗背上。
她盯着林小树泛白的嘴唇,又看了看怀里活过来的老黄,突然伸手摸他额头:"没发烧啊?"她指尖沾着狗毛上的泥,按在他滚烫的额角,"可老黄都快断气了,你一摸就好了...难不成你是神农爷转世?"
林小树没接话。
他望着雨幕里摇晃的灌木,突然想起小草——此刻她该蜷在土炕上,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床头的药罐早该凉透了。
他撑着石头要起身,膝盖却软得像团棉花,"我得...得回去。
雪莲草要是晚了..."
"哎你慢着!"张桂香慌忙把大黄狗往旁边一放,伸手去扶他,"你现在这副模样,走两步就得栽进沟里!"
林小树没听。
他咬着牙往方才坠崖的位置挪,雨靴踩在碎石上打滑,全靠扒着灌木才能稳住身形。
等他扒开那丛带刺的野蔷薇,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都凉了——那株他冒雨采来的雪莲草正瘫在泥里,雪白的花瓣边缘已经发褐,原本挺直的花茎软得像根面条。
"草...草。"他踉跄着蹲下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蔫了的花瓣。
这是他翻了三座山才找到的,本来想着用它给小草熬最后一副药,可现在...
"咋了?"张桂香也凑过来,"不就是株草?
我明儿去后山再给你挖——"
"不一样。"林小树声音发哑,"这是给小草治心疾的最后一味药。"他望着雪莲草蔫软的花萼,突然想起方才治疗大黄狗时的热流,"或许...或许我还能试试。"
他深吸一口气,把掌心覆在雪莲草的根须上。
这次的热流比给大黄狗治疗时弱了许多,像根快燃尽的香,刚窜到指尖就开始发虚。
林小树咬得舌尖发疼,能感觉到元气正从骨髓里往外渗,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把后背的衣服浸得透湿。
雪莲草的花瓣突然颤了颤。
原本发褐的边缘泛起淡粉,花茎慢慢挺得笔直,连沾在花瓣上的泥点都跟着滚落。
张桂香屏住呼吸,看着那朵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绽放,雪白色的花瓣上还凝着雨珠,在暮色里亮得像团月光。
"神了!"她下意识去摸那朵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又慌忙缩回来,"这...这真能治小草的病?"
林小树没回答。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直响,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强撑着把雪莲草小心收进布包,站起来时眼前闪过阵金星,差点栽进旁边的泥沟里。
"小祖宗!"张桂香眼疾手快扶住他,胳膊肘硬邦邦地抵在他腰上,"你这是要把命搭进去?"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又想起方才那朵起死回生的雪莲,突然压低声音,"方才给老黄治伤,还有这草...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她指尖掐了掐他胳膊,"村东头王半仙说过,这种本事招忌讳。"
林小树勉强扯出个笑。
他能感觉到张桂香的体温透过湿衣服渗进来,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像团暖烘烘的火。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还留着雪莲草的温度,"我知道。"他声音轻得像片雨丝,"就咱们俩知道。"
雨还在下,打在两人肩头发出细碎的响。
林小树试着往前挪了一步,腿肚子直打颤,要不是张桂香扶着,准得摔个嘴啃泥。
他望着山脚下若隐若现的炊烟,想起小草该等急了,咬着牙又往前迈了一步——
眼前突然闪过阵黑芒。
他晃了晃,眼前的雨幕变成两片,张桂香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小树?
小树你咋了?"
林小树想说话,可喉咙像被塞了团棉花。
他能感觉到张桂香的手在他后背收紧,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然后眼前彻底黑了,最后一丝意识里,只有小草咳得发颤的声音:"哥...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