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爬上东墙,王婶就急匆匆地来到了林小树家。竹门被她推开,“吱呀”一声,她手里的蓝布包袱颠得老高,额角沾着草屑,喘气声像拉风箱一样。她大声喊着:“小树!”
林小树正蹲在灶前添柴火,草灰沾了半手背。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王婶眼眶都红了,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从村东头一路跑过来的。他赶紧起身,草凳“咔嗒”一声倒在地上,关切地问:“王婶,咋了?”
“村西头老徐家那口子刚才在晒谷场喊呢!”王婶攥着他的手腕,指甲都掐进布衫里,声音发颤地说,“说你给二虎扎针用的是邪术,还说……还说你夜里往药罐里撒鬼符灰!”她的眼角细纹挤成一团,“我刚才去井台打水,张嫂说李三爷早上在祠堂抽了三袋旱烟,直叹气说‘年轻人走偏了’……”
林小树的手慢慢收紧。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炸了个火星,烫得他手背一疼。他想起昨天赵德贵撞翻药罐时,那眼神像淬了毒的箭——原来箭没射偏,绕了个弯扎进了人心。
“小草在里屋?”他突然问。
王婶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里屋门帘下露出半截花布裙角,是小草在补他的旧褂子。她赶紧说:“我去去就回。”林小树抽回手,把草灰拍在裤腿上。他弯腰从门后摸出竹篾编的药箱,又转身对里屋喊:“小草,帮哥把柜顶的野山参收进瓦罐,别潮了。”门帘掀开一条缝,露出妹妹苍白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被惊着的小鹿。他冲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硬邦邦的东西,像山岩缝里的松枝。
王婶跟着他往院外走,一路絮叨:“要不去找李三爷说说?那老头最讲理……”
“我正打算去。”林小树打断她,脚步顿在篱笆边。院角的南瓜藤爬了半墙,晨露顺着叶子滚下来。他回头对王婶说:“婶子,麻烦去把二虎喊来。就说是我请他帮个忙。”
刘二虎来得比王婶还快。这小子昨天还蔫得像晒皱的茄子,今天却蹦跶得能踢飞路上的土块,褂子前襟沾着饭粒。他见了林小树就咧嘴笑:“林哥!我娘说我能去后山割猪草了!”
林小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烧早就退了,皮肤下跳动着鲜活的血脉——他能“看”见,那团郁结在心肺间的黑气彻底散了。“二虎,跟哥去见李三爷好不好?”他轻声说,“让三爷看看,你现在多精神。”
刘二虎使劲点头,裤兜里的玻璃弹珠丁零当啷响:“好!我还要跟三爷说,扎针一点都不疼,比我爹揍我轻多了!”
李三爷的堂屋飘着旱烟味。老人坐在八仙桌旁,铜烟杆敲得桌沿“咚咚”响。见林小树带着刘二虎进来,他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小树啊……”
“三爷。”林小树把药箱放在地上,动作很慢,像是怕惊着什么。
刘二虎却等不及,“蹭”地蹦到八仙桌前,把玻璃弹珠往桌上一摆:“三爷您看!我昨儿还咳得直不起腰,今儿能跑二里地!林哥扎针可神了,扎完我这儿……”他指着胸口,“暖烘烘的,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
李三爷的烟杆停在半空。他盯着刘二虎红扑扑的脸,又看看他挺直的腰板——这孩子上个月还瘦得像根麻秆,走路都打晃。老人伸出枯枝似的手,摸了摸刘二虎的后颈:“真不咳了?”
“不咳了!”刘二虎仰起头,扯开嗓子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他又弯腰捡起弹珠,“我娘说等我好了,给我煮鸡蛋,放八角的那种!”
林小树站在一旁,看着李三爷的眉头慢慢松开。老人的烟锅里还冒着火星,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那赵大夫……”他欲言又止。
“赵大夫的药我也喝过!”刘二虎抢着说,“苦得我直翻白眼,喝了五副都不管用!林哥的针一扎,我夜里就能睡整觉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个纸包,“对了!林哥给的药引子是山上的野薄荷,我娘说煮出来有清香味儿,比赵大夫的药好闻多了!”
李三爷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烟杆上的铜箍蹭得发亮。他抬头看向林小树,目光不再像早上那样浑浊:“你这针法……”
“是我爹教的。”林小树撒了个谎。他爹早就在矿难里没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但他想起坠崖那晚,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些针谱,那些关于经络穴位的知识——神农传承的事,现在还不能说。“我爹以前走乡串户卖草药,懂点皮毛。”他说,“二虎的病是寒邪入肺,赵大夫用的是清热药,反而压了阳气。我用温针引气……”
“够了!”一声断喝撞开堂屋门。赵德贵站在门槛外,布衫洗得发白,腰间的药囊晃得厉害。他盯着林小树,嘴角抽了抽:“三爷,您可别信这小子胡诌!昨儿我亲眼见他扎针时嘴里念念有词,保不齐是在念什么邪咒!”他又转向刘二虎,眼里像烧着团火,“还有你!小小年纪就帮着撒谎,你娘没教过你要本分?”
刘二虎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撞在林小树腿上。林小树弯腰把他护在身后,能感觉到孩子的小拳头攥得死紧。他望着赵德贵发红的眼尾——这老东西天没亮就去各家各户串门了吧?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粥粒。
李三爷的烟锅“当”地磕在桌上。“德贵,”他沉声道,“你说邪术,可有凭据?”
赵德贵的喉结动了动。他扫过刘二虎发亮的眼睛,又看向林小树平静的脸,突然拔高声音:“凭据?昨儿他给二虎扎针时,我瞅见他手里的银针泛着绿光!那是……那是勾魂针!”
堂屋里静了片刻。刘二虎突然“噗嗤”笑出声:“赵大夫您眼花了吧?林哥的针是银的,阳光照上去是白亮亮的,像我娘的银镯子!”
赵德贵的脸涨得通红。他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药囊里的药材撒了一地:“你、你个小崽子懂什么!”
“够了。”林小树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三爷,”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药囊,轻轻放在赵德贵脚边,“我治二虎用的是家传针法,要是真有邪术,您看二虎现在这样,像是被邪术害的吗?”
李三爷没说话。他盯着刘二虎活蹦乱跳的样子,又看了看赵德贵发抖的手,突然把烟杆往怀里一揣:“走,跟我去祠堂。把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喊上,当面说清楚。”
赵德贵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狠狠瞪了林小树一眼,转身往外走,药囊在腿上撞出闷响。
林小树望着他的背影,听见刘二虎在身后小声说:“林哥,赵大夫的鞋跟都磨偏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祠堂的青石板上落了一层人影。林小树站在香案前,看着李三爷点燃三炷香。烟缕飘起来时,他听见人群后排传来一声冷笑——是赵德贵,正攥着个布包,指节发白。
他突然想起张桂香早上说的话:“赵德贵那老东西,最是记仇……”风从祠堂门口灌进来,吹得香灰簌簌落。林小树摸了摸怀里的针包,那枚并蒂莲绣线蹭着他的掌心——有些事,才刚开始呢。
祠堂里的日光被房梁切得细碎,赵德贵攥着的蓝布包在掌心沁出湿痕。他忽然往前跨了半步,布包“哗啦”抖开,黑褐色药渣撒了半块青石板,混着几截碎草根:“三爷!这是二虎喝剩的药渣!他说用的是野薄荷,可我闻着有股子怪味——分明是迷魂汤!”
刘二虎“嗷”一嗓子蹦起来,差点踢翻香案上的烛台:“赵大夫你胡说!我娘倒药渣时我瞅着呢,就是林哥给的薄荷叶,绿莹莹的!”他扑过去要抓药渣,被林小树伸手拦住。
少年掌心覆着他后颈,能感觉到孩子气的热度顶得他手心发痒——这是被冤枉的急火。林小树蹲下身,望着地上的药渣,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青草气——这是他前日亲手采的野薄荷,混着半把晒干的紫苏叶。赵德贵所谓的“曼陀罗”,不过是被煮烂的枇杷核。
他伸手捡起那团碎块,指腹碾开,露出里头浅黄的果仁:“三爷,曼陀罗的籽是黑的,带棱,您看这个。”他摊开掌心,“是枇杷核。”
赵德贵的脸瞬间煞白。他后退半步撞在香案上,铜烛台“当啷”倒地:“你、你懂什么!”
林小树没理他。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动作很慢,像是在掏最珍贵的东西。油布展开,露出半卷泛黄的纸页,边角还沾着暗褐色的渍——那是坠崖时被血浸透的。“这是我爹留下的药典残页。”他指尖划过纸页上的蝇头小楷,“您看,枇杷核止咳,野薄荷散寒,紫苏叶理气……”他抬头看向李三爷,目光亮得像山涧的泉,“赵大夫说的曼陀罗,这里倒有记载。”他翻到另一页,指腹点在“曼陀罗:花五瓣,籽如椒,性烈,入口即晕”的字样上,“可二虎的药渣里,半粒这样的籽都没有。”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梁上燕子的呢喃。李三爷凑过去,老花镜滑到鼻尖,看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他用烟杆戳了戳赵德贵的鞋尖:“德贵啊,你给村人看病二十年,连枇杷核和曼陀罗都分不清?”
赵德贵的嘴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突然弯腰去捡药渣,却被王婶一脚踩住蓝布包:“捡什么?留着给大伙看个清楚!”几个汉子跟着哄笑,刘二虎趁机抓起块药渣塞到赵德贵跟前:“赵大夫您尝尝?要是迷魂汤,我陪您喝!”
“够了!”赵德贵尖叫一声,猛地甩开药包。他踉跄着往门外跑,布衫下摆沾了药渣,活像只被拔了毛的老母鸡。经过林小树身边时,他恶狠狠瞪过来,眼尾红得要滴血:“你等着!”
“我等着。”林小树轻声说。他望着赵德贵跌跌撞撞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人群的议论。风从门口灌进来,掀起药典残页,某行字被吹得翘起——“草木有灵,人心亦有秤”。他突然想起坠崖那晚,月光透过树叶照在药谱上的样子,和此刻祠堂里的日光,竟有几分相似。
“小树!”王婶扯了扯他的衣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我家那口子腰腿疼了半年,您啥时候得空去瞅瞅?”
“还有我家娃!”张嫂挤过来,怀里的胖小子正啃着糖饼,“前儿夜里发烧,喝了赵大夫的药更蔫了……”
林小树被围在中间,鼻尖萦绕着各种汗味、草叶味、糖饼的甜香。他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王婶眼角的皱纹,张嫂怀里沾着芝麻的小胖手,刘二虎举得老高的玻璃弹珠——突然想起妹妹小草今早补衣服时,针脚歪歪扭扭的样子。他喉咙发紧,笑着应下:“明儿一早就去。”
日头西斜时,林小树背着竹篓往村外走。竹篓里装着给小草熬药的野山参,还有半袋村民硬塞的红枣。他路过村东头的荒坡时,风突然大了些。荒坡上的杂草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丛野菊却倔强地昂着头。他驻足望了片刻,看见坡底有块石头,石缝里钻出一株嫩绿的芽——细得像根针,却透着一股子往上蹿的劲。
“明儿来看看。”他摸了摸竹篓里的药锄,转身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在荒坡上拖出一条淡金色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