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的布鞋在荒坡上踩过一丛丛野艾，草汁的苦香混着暮色钻进鼻腔。他把竹篓往脚边一放，蹲下身子，枯枝败叶在他指缝间簌簌作响。指尖触到泥土时，他愣住了——这土松得像筛过的糠，却潮乎乎的，裹着湿气，凑近一闻，还带着一股腐叶的甜腥味。
“这土……”他捏起一撮，在掌心摊开，细碎的土粒里嵌着半片枯蝶似的草根，“要是能养点什么……”
“小树！”清脆的唤声惊得他手一抖，泥土簌簌落回坡上。抬头一看，张桂香提着竹篮站在坡下，月白的花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靛蓝的裤脚。她腕上的银镯子在残阳下晃得林小树眼睛发暖。
“晌午在祠堂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就猜你没正经吃饭。”张桂香踩着碎石子往上走，竹篮里飘出玉米饼的焦香，“给你留了热乎的，再晚可就凉透喽。”
林小树忙站起来，裤腿蹭到带刺的蒺藜，他也顾不上疼：“桂香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家那二小子跟刘二虎疯跑，说看见你盯着荒坡发愣。”张桂香把竹篮往他怀里一塞，指尖擦过他手背，“怎么？瞧上这块不长庄稼的穷坡了？”
林小树掀开篮布，玉米饼的热气裹着腌萝卜的酸香扑出来。他喉结动了动，想起小草今早喝药时皱成小包子的脸——那碗苦药引子，够买半块玉米饼了。
“我琢磨着……”他掰了块饼，碎屑落在土坡上，“要是能在这儿种点稀罕物，卖了钱……”
“给小草治病？”张桂香突然打断他，眼尾的红痣跟着眨了眨，“你呀，心里那点算盘，拨拉得比我家老算盘珠子还响。”她蹲下来，指尖戳了戳土，“这土是薄，可胜在没人占。你要真有本事种出金贵玩意儿，我明儿就帮你跟村长说，先把这块坡地划到你名下。”
林小树盯着她发顶翘起的一缕碎发，喉咙发紧：“要是……要是我能让东西长得特别快呢？”
张桂香抬头看他，暮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你要是能把荒坡变成金坡，我帮你挑粪浇水都行。”她忽然笑出声，拍了拍他手背，“赶紧吃，凉了该胃疼了。”
月亮爬上后山时，林小树摸黑出了门。小草的呼吸声轻得像猫，他把破棉絮往妹妹肩头又掖了掖，转身时撞翻了药罐，药渣子撒了一地——他没敢点灯，蹲在地上摸索着捡，指甲缝里全是苦汁。
荒坡在村外二里地，林小树走得轻，鞋跟几乎没沾土。等摸到那株枯橘树时，他手心已经沁了汗。树身凉得像块冰，树皮裂着细缝，他把掌心按上去，忽然想起坠崖那晚，药谱在月光下泛着的青光。
“就试一次。”他闭着眼，舌尖抵着后槽牙。元气从丹田往上涌，像条烧红的线，顺着胳膊往指尖钻。掌心开始发烫，枯树的纹路在他手下活了——先是枝桠，像被春风挠了痒痒，慢慢舒展开；接着是芽苞，硬邦邦的壳裂开，绿生生的尖儿探出来；最后是花，小米粒大的骨朵儿“噗”地绽开，五片白瓣上还沾着星子似的露水。
林小树猛地抽回手，后背抵在另一棵树上。他额角全是汗，元气像被抽干的井水，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月光落下来，那株枯橘树竟开了满树白花，花瓣打着旋儿往下落，有一片飘到他脚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他扶着树慢慢蹲下，听见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春声。风掀起他的衣角，凉丝丝的，可他心里烧得慌——小草的药钱，王婶家的腰腿疼，刘二虎说要送他的玻璃弹珠……都在这满树的花里晃啊晃。
后半夜起了雾，白花浸在雾里，像蒙了层薄纱。林小树裹紧衣裳往家走，鞋底沾了两瓣花，他也没察觉。路过村口老槐时，他听见更夫敲了三更，梆子声“咚”地响，惊得他打了个激灵——明天，该来看看这花了。
第二天清晨，王婶挎着竹篮去集上，路过荒坡时被什么绊了脚。她低头去捡，却看见满地碎玉似的白花瓣。再抬头，那株枯了三年的老橘树，竟开得满树雪。
王婶的竹篮“哐当”砸在地上，腌咸菜的陶瓮滚出半尺远。她蹲在荒坡前，枯枝划破手背都没察觉，只盯着脚边沾着晨露的白花瓣——这哪是普通的花瓣？薄得能透光，瓣尖还凝着粒水晶似的水珠，凑近闻竟有股清甜，比村头老李家那株百年桂花还香。
“老天爷哟！”她颤巍巍扶着枯橘树站起来，仰头的瞬间，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三年前就枯死的老橘树，此刻正托着满树白花，枝桠间还坠着豆大的青果！最奇的是树顶那簇花，花瓣边缘泛着淡金色，像被晨光镀了层金箔。
“快来人呐！”王婶扯着嗓子喊，声儿尖得能穿透晨雾，“老橘树活了！还结了果！”
最先跑过来的是刘二虎他爹，扛着锄头的手直抖：“昨儿我还在这儿歇脚，这树杈子硬得能敲人脑壳，咋今儿……”话没说完，张桂香的蓝布衫就撞进人堆里。她鬓角的碎发沾着露水，喘得胸脯起伏：“婶子说的可是真？”
“你自个儿瞧！”王婶拽着她往树边带。张桂香仰头的刹那，眼尾的红痣猛地一跳——这哪是普通的开花？花骨朵儿是从枯枝里直接钻出来的，就像有人拿把刻刀，在死木头上雕了满树活物。
她下意识回头去找林小树，就见那小子正从坡下往上挤，裤脚沾着草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桂香姐，王婶，这……这是咋了？”
“小树，你说奇不奇？”刘二虎他爹拍着他肩膀，“你昨儿不是在这儿转悠吗？可看出啥门道？”
林小树装模作样凑近树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元气残留的温热还在，他喉结动了动，压下心底的震颤：“我……我昨儿夜里做了个梦。”他声音发颤，像被惊着的小娃，“梦见个白胡子老头，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灵苗’，得用露水养、元气催，能活死木、结仙果。”
“灵苗？”人群里炸开议论。王婶扯了扯他袖子：“小树种，你说这果子能卖钱不？我家那小孙子该换春衫了……”
“能！”林小树攥紧拳头，掌心全是汗，“但得把这荒坡开出来。我琢磨着，要是能种上十亩八亩，咱们村的娃都能穿上新衣裳，老人们也不用顿顿喝稀粥。”他扫过人群里张桂香发亮的眼睛，又补了句，“收成归你们，我只要留两筐当试验费，成不？”
“成！”刘二虎他爹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我家出三亩地！”
“算上我家！”
“我家有牛，能帮忙犁地！”
喧哗声里，张桂香悄悄退到坡边。她拿了一把新买的锄头，木柄上还留着刨子的毛刺。等人群散得差不多，她才走过去，把锄头往林小树脚边一放：“昨儿去镇里割布，顺道买的。”她没看他，盯着自己绣了并蒂莲的鞋尖，“这锄头沉，你……你使着得劲不？”
林小树抬头时看到她泛红的耳尖：“得劲。”他喉结滚动，“桂香姐，等收了果子……”
“收了果子再说。”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明儿我来帮你翻地，别想撵我。”
三天后清晨，林小树蹲在新翻的土垄前。蜜橘的甜香裹着晨雾漫过来，他伸手摘了颗——拳头大的果子，皮儿薄得能看见里面的果瓣，咬一口，甜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比镇里卖的蜜饯还甜十倍。
“小树种！”王婶的声音从坡下飘上来，竹篮里的铜钱叮当作响，“镇里那药铺掌柜的，说这是‘仙果’，一颗给五文钱！我卖了半筐，够给我家那瘫床上的老头子抓三副药！”
人群“轰”地炸开。刘二虎举着橘子满坡跑：“我要拿这个换玻璃弹珠！”张桂香倚在田埂边笑，银镯子晃得人眼晕。
林小树捏着最后一颗橘子，指腹蹭过果皮上的金斑——这是他用元气催了三夜的成果，元气耗得他半夜直冒冷汗，可值。
“这只是开始。”他轻声说，声音被人声淹没。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荒坡时，林小树踩着露水来了。他蹲在田垄间，指尖轻轻碰了碰新抽的橘芽——元气在丹田微微发烫，芽尖上的露珠突然泛起金光。
远处传来张桂香喊他吃早饭的声音，他没应，目光顺着田垄往坡顶望去。那里有块最贫瘠的红土地，他昨晚偷偷撒了把野参籽。
风掠过橘林，带起一阵甜香。林小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泥土，往家走。他知道，等过些日子再来，这片红土地上，会冒出更惊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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