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贴在窗棂上的脊背沁出薄汗,破窗纸漏进来的月光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王大柱的胶鞋尖已经勾住院墙上的青石板,三娃子瘦长的胳膊正扒着墙沿,两人像两只偷油的耗子,动作又急又僵。
"柱哥,你压我手了!"三娃子的闷哼被夜风撕成碎片。
王大柱胖得走路都晃的身子卡在墙中间,圆滚滚的屁股撅得老高,"闭嘴!
再嚷嚷老子把你嘴缝上!"他粗重的喘息声混着墙灰簌簌往下掉,终于"噗通"一声砸进院里,震得地上的碎砖都跳了两跳。
林小树攥着铜锣的手紧了紧。
他能看见王大柱腰间别着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草绳,是白日里李老板装橘子用的那种。
这浑蛋果然是来偷的。
三娃子跟着翻进来,落地时踩断了一截枯枝。"嘘——"王大柱回头瞪他,肥肉堆里的小眼睛闪着贼光,"猫着腰,跟紧了。"两人弓着背往橘林挪,影子在地上拉成两条歪扭的线,经过竹篱笆时,挂着的铜铃被衣角碰得"叮铃"一响。
林小树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是现在!
三娃子的右脚刚踏进橘林边缘,突然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蹦起来。"哎呦!
痒、痒死我了!"他双手在腿上乱抓,指甲盖刮过布料的刺啦声比夜猫子叫还刺耳,"柱哥!
我腿上跟爬满蚂蚁似的——"
王大柱刚骂了半句"蠢货",就觉后脚脖子一紧。
那截渔网细条缠得死紧,他往前一扑,圆滚滚的肚子重重砸在地上,下巴磕得生疼,嘴里瞬间泛起铁锈味。"他娘的!"他挣扎着要爬,裤脚却被渔网勾住,越挣越紧,活像只被拴住腿的肥鹅。
"救命啊!
痒得要发疯了!"三娃子已经把裤腿抓得稀烂,小腿上红一片紫一片,连脚踝都肿了,"柱哥你快帮我挠挠——"
林小树抄起铜锣冲出院门,手腕一翻,"当啷"一声脆响划破夜色。
他故意把锣敲得又急又响,余音撞在山墙上,惊得院角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乱飞。
"抓贼啦!"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点发抖的青涩,"偷橘子的贼进院了!"
东边屋的窗纸率先亮起光。
王婶裹着花棉袄冲出来,手里举着煤油灯,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在笑:"哎哟喂,这大半夜的是哪家耗子成精了?"紧接着几家的门"吱呀"乱响,火把、灯笼的光像星星落进院子,把王大柱和三娃子照了个透亮。
三娃子还在抓挠,两条腿上的血道子看着吓人,他见有人来,反而哭得更响:"婶子救命!
我中邪了——"
王大柱趴在地上,半边脸沾着泥,裤裆被渔网扯出个窟窿,露出白花花的肥肉。
他涨红了脖子想爬起来,却被渔网拽得又摔了个屁股墩,活像个滚圆的西瓜在地上打转。"都、都看什么看!"他硬着脖子嚷嚷,"我是来......来借东西的!"
"借东西?"王婶举高灯笼,灯芯子映得王大柱脸上的泥点子一清二楚,"借东西用蛇皮袋装?
借东西趴人家橘林里挠痒痒?"她扭头冲林小树笑,"小树啊,你这防贼的法子挺妙啊?"
林小树站在人群最前面,月光从他背后漫过来,把影子投在王大柱身上。
他望着王大柱慌乱的眼神,想起白日里这人堵在村口骂他"野种发横财",想起小草昨天咳得喘不上气时,王大柱还在村口嚼舌根说"穷鬼治什么病"。
此刻他胸口的火却慢慢熄了——对付这种人,让他在乡亲们面前现丑,比揍他一顿痛快多了。
"柱哥,痒、痒......"三娃子还在抽抽搭搭,手已经抓到了腰上,把汗衫扯得露出半截肚皮。
人群里不知谁憋不住笑出了声,接着是一片哄闹。
王大柱的脸涨得比熟透的柿子还红,他恶狠狠瞪了三娃子一眼,又去扯腿上的渔网,越扯越乱,倒把自己捆成了个粽子。
"借东西?"林小树往前走了半步,月光照亮他眼底的冷,"借什么?
借我橘林里的痒粉?
还是借这张绊网?"
王大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能看见林小树裤兜里露出的半袋褐色粉末——和三娃子腿上沾的一模一样。
夜风卷着橘花的香吹过来,他突然想起白日里林小树蹲在灶前添柴火的模样,想起那小子弯腰捡石头时眼里的光。
原来这小崽子早就在这儿等着呢。
"都散了吧都散了吧。"王婶拍了拍林小树的肩,"小树啊,明儿婶子给你送碗酒酿圆子,补补夜。"她又瞥了眼地上的王大柱,"大柱啊,下回借东西记得白天来,别摸黑,容易摔着。"
人群渐渐散去,火把的光一点一点融进夜色里。
林小树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锣,指尖还留着刚才敲出的震颤。
他望着王大柱费劲地解渔网,望着三娃子还在抓挠的瘦腿,突然笑了——这一闹,往后谁还敢来打橘林的主意?
王大柱终于扯断了渔网,他踉跄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却怎么也拍不干净脸上的泥。
他盯着林小树,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我、我就是来借......借镰刀的!"
林小树垂眼擦着铜锣,金属表面映出他微扬的嘴角。
他抬头时,月光正好落在眼底,清清凉凉的:"哦?"
王大柱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扯了扯破了的裤裆,拽着三娃子往院外走。
三娃子还在抓,边走边抽噎:"柱哥,我这腿不会烂吧?"
"烂你娘的!"王大柱踹了他一脚,可声音却软了下去,"明儿我带你去镇上看大夫......"
林小树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转身回屋时,听见小草在屋里喊:"哥,我给你留了热粥。"他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风掠过橘林,传来阵阵清香——今年的橘子,该熟了。
王大柱被渔网捆得七荤八素时,喉间还梗着半句"借镰刀"的谎话。
林小树没急着拆穿,只慢悠悠从裤兜里摸出三颗沾着泥的蜜橘——正是白日里李老板验货时挑出的"次果"。
他指尖在橘子上一弹,果肉里渗出点浑浊汁水:"柱哥不是来借东西么?
大半夜的,先垫垫肚子?"
王大柱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橘子表皮青黄,比林小树卖的那些金澄澄的差远了,可他刚才在橘林里蹲了半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一把抢过橘子,狠狠咬下一口——
"噗!"辛辣像团火从喉咙窜到天灵盖,他猛地弯腰,橘子核"呸呸"吐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直喘气,"辣、辣死了!
你这橘子放辣椒面了?"
三娃子本来还在抓腿,见状凑过来捡了颗橘子。
他刚舔了下果肉,立刻捂住嘴蹲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柱哥,这橘子比王婶腌的剁椒还冲!"
围观人群里炸开哄笑。
王婶举着煤油灯直拍大腿:"大柱啊,你偷橘子也不挑挑,小树种的橘子能随便吃?"张桂香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前排,红绸子裹着的胸脯颤了颤,故意提高嗓门:"我昨儿还见小树在灶房捣鼓辣椒籽呢,合着是给贼娃子备的'点心'?"
林小树垂眼盯着王大柱扭曲的脸。
他想起三天前在灶房里,把红辣椒晒成粉,混着橘子树的汁水往青果上抹——这些橘子卖相不好,可辣度够劲。
王大柱贪心,肯定专挑压箱底的"次果"下手,这招,他等了整整三宿。
"借镰刀?"林小树往前一步,月光在他额角淌下的汗上闪了闪,"借镰刀要扒墙?
要偷蛇皮袋?
要抢我辣橘子?"他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戳进王大柱的肺管子。
王大柱的肥肉抖了抖,突然一把拽住三娃子往院外拖:"走!
谁稀罕吃这破橘子!"
三娃子被扯得踉跄,裤腿挂在篱笆上撕了道口子,露出肿得发亮的小腿。
他边跑边回头喊:"柱哥我腿还痒——"话音被夜风吹散在村口。
人群渐渐散去。
林小树弯腰捡地上的橘子皮,指尖沾到辣油,微微发烫。
他抬头时,正撞进张桂香的目光。
那女人倚在院门边,红棉袄在月光下像团火,嘴角勾着笑:"小崽子,挺会算计啊?"
"香姨,我就是不想白费心思。"林小树把橘子皮扔进灶膛,火星"噼啪"窜起来,映得他耳尖发红。
他想起张桂香白天帮他给橘树浇水,裤脚沾着泥还笑说"给未来的摇钱树当丫鬟",想起昨夜坠崖时砸在她身上的温度——可此刻他更在意王大柱临走时那道阴恻恻的眼神。
第二天天刚亮,林小树正蹲在橘林里查看新抽的枝芽,院外传来"咯咯"的鸡叫。
王婶提着竹笼跨进门,笼里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小树啊,昨儿要不是你,咱村的橘林得被偷秃了。
这鸡你留着补补,小草那丫头也该喝口鸡汤了。"
林小树要推辞,王婶把竹笼往他怀里一塞:"别跟婶子客气!
昨儿李老板还跟我夸呢,说你这橘子甜得能赛过蜜,城里那些大馆子抢着要。"
"李老板?"林小树心头一跳。
他想起五天前李老板来收橘子时,尝了第一颗就拍着大腿说"这味儿能卖上二十块一斤",想起自己偷偷用灵气催熟的橘树——可王大柱这种人盯着,万一被看出门道......
"哎哟我的小祖宗!"张桂香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她手里提着半篮鸡蛋,发梢沾着晨露,"王婶你这鸡给得太早了,等小树的橘子卖成金子,咱全村都得顿顿吃鸡!"她瞥了眼林小树怀里的竹笼,突然压低声音:"昨儿后半夜,我瞅见王大柱蹲在村头老槐树下抽烟,那烟火星子亮得跟鬼火似的。"
林小树的手指在竹笼上掐出红印。
他望着橘林里缀满的青果,想起小草昨晚咳得蜷成一团,想起张桂香肩颈旧伤发作时捏着他的手说"小树你可得有出息"。
王大柱这种人,吃了亏绝不会罢休,可他林小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他的橘林、动他的妹妹、动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希望。
"香姨,婶子,"他把竹笼轻轻放在灶台上,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他脸上,"等橘子熟了,我请你们吃最甜的。"
张桂香笑着戳他额头:"嘴倒甜。"可她转身时,瞥见林小树蹲在橘林边,手指轻轻抚过一片叶子——那动作温柔得像在哄睡小草,却又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坚定。
三天后的晌午,林小树正给橘树浇水,远远听见村口传来马蹄声。
他直起腰,看见尘土里晃着件藏青长衫——是李老板的马车。
"小树兄弟!"李老板掀开车帘,脸上的笑堆得能挤出油来,"你那橘子,在城里的富户圈子里炸了锅!
我这回......"
林小树擦了擦手,心跳突然快得像擂鼓。
他望着李老板身后跟着的几个陌生人,望着他们眼里亮得灼人的光,突然明白——他的橘林,他的生活,就要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