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的马车碾着村口的碎石路停稳时，林小树正蹲在橘林里给新抽的枝桠培土。
晨露未干的橘叶上还沾着水珠，他指尖刚触到湿润的泥土，马蹄声便"得得"撞进耳朵。
"小树兄弟！"藏青长衫的下摆扫过车轮，李老板掀帘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把他脸上的笑都吹得颤巍巍的，"可算找着你了！"他从车里摸出个油纸包，掀开时橘子香混着糖霜味直往林小树鼻子里钻，"昨儿在城里刘府，您那蜜橘配着桂花糕，把太太们都香迷糊了！
这不，我连夜赶过来——"
林小树直起腰，后颈被太阳晒得发烫。
他望着李老板身后跟着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正往怀里揣橘叶，动作快得像偷嘴的猫。
喉咙突然发紧——上回李老板收走的三百斤橘子，怕早就在城里掀起了风浪。
"李叔，"他用袖口擦了擦手，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您大老远来，总不是光送糖橘的。"
李老板一拍大腿，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痛快！
我就爱跟明白人打交道！"纸包摊开是叠合同，边角压着朱砂印，"您这蜜橘在城里卖出了天价，刘府要订全年的，陈记酒楼要包下中秋档，我合计着......"他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给您涨到二十五一斤，预付三成定金，签三年长约！"
林小树的手指在合同上顿住。
二十五斤——够给小草抓五副救命的补药，够把漏雨的土坯房翻成砖房，够给张桂香治肩颈的老寒腿买那味稀缺的蕲艾。
可他盯着"供货量"那一栏的"十万斤"，后槽牙咬得发酸。
王大柱前儿还蹲在老槐树下盯橘林，要是这合同传出去......
"我有两个条件。"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橘叶上的晨露还凉。
李老板的笑僵在脸上："兄弟你说。"
"第一，采摘包装得用咱村的人。"林小树望着远处晒谷场上补渔网的王婶，她的竹篓里还装着前儿送他的芦花鸡，"您雇外头的人，咱村的老少爷们儿没活计，我这橘子种得不安生。"
"成！"李老板爽快应下，手指在合同上画了道杠，"我还愁找不着手脚麻利的，您村的人我信得过。"
"第二，"林小树的指甲掐进掌心，"价格随市场浮动。
要是来年橘子金贵了，您不能压价；要是贱了......"他突然笑了，"我也不跟您多要。"
李老板的小眼睛眯成了缝。
他掏出铜烟杆敲了敲合同，火星子落在"价格条款"上："兄弟这是防着我坐地起价呢？"见林小树不接话，他突然仰头大笑，"成！
就冲您这股子精劲儿，我认！"
签完字的那一刻，林小树的手心里全是汗。
合同边角蹭过指尖，像块烧红的烙铁——这不是一张纸，是小草的命，是全村的指望。
"小树哥！"王婶的大嗓门从村口炸响，她拎着半筐鸡蛋小跑过来，发梢沾着碎草，"我刚听张桂香说李老板来了，可谈成了？"
"谈成了！"李老板举着合同晃了晃，"往后咱村的橘子，能顺着官道进城里的琉璃瓦宅子！"
晒谷场上的人"轰"地围过来。
张桂香挤在最前头，蓝布衫的领口沾着橘花，她伸手戳了戳合同上的红印，转头冲林小树笑："行啊你，比咱村那老会计还精。"
"婶子们！"林小树拔高了声音，他望着人群里皱着眉头的老周头，望着抱着娃的二丫，突然想起三天前张桂香说王大柱蹲在老槐树下的模样，"咱不能只守着这几亩橘林。
我琢磨着，把村东头的荒坡开出来种橘子，每户分一片地，收成按比例分——"
"好！"王婶的鸡蛋筐差点掉地上，"我家那口子正愁没活计，明儿就去砍荒草！"
"我家有牛车！"二丫的男人挤进来，"拉肥料的活计包给我！"
人群像炸开的蜂窝。
林小树望着张桂香帮王婶捡滚落在地的鸡蛋，望着老周头掰着手指头算收成，突然觉得后颈的汗不烫了。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橘花香，混着泥土和希望的味道。
可他没注意到，村西头的老槐树上，一片叶子"啪"地落在王大柱脚边。
王大柱蹲在树后，手里的烟杆被捏得咔咔响。
他盯着人群里笑出褶子的王婶，盯着林小树手里那张红印合同，喉结动了动——上回偷橘苗被逮着时，这小子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块烂泥；如今倒好，全村人都围着他转！
"林小树......"他咬着牙把烟杆摔在地上，火星子溅在草叶上，"你抢了我的财路，老子就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蜷在暗处的毒蛇。
王大柱蹲在老槐树下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烟杆在掌心攥出了汗。
他望着晒谷场方向越聚越欢的人群，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酸水——上回偷橘苗被林小树当众揪着衣领骂“烂泥扶不上墙”时，他就该料到这小子要成气候；可如今倒好，李老板的合同往桌上一拍，全村老幼看林小树的眼神比看财神爷还热乎！
“呸！”他把烟杆往地上一摔，火星子溅在脚边的狗尾巴草上，“老子在村里横了十年，能栽在个小崽子手里？”
当晚他就摸到李老板歇脚的村东头老瓦房。
木门“吱呀”一响，李老板正就着油灯拨算盘，见是他，眼皮都没抬：“王村长？这大晚上的——”
“李老板好兴致。”王大柱扯了把条凳坐下，膝盖压得木凳“咔”地响，“听说您跟林小树签了三年的橘子合同？”
李老板的算盘珠子停在半空。
他抬头扫了眼王大柱紧绷的腮帮子，慢悠悠收了算盘：“王村长有话直说。”
“我帮您盯着橘林，保准没虫咬没贼偷。”王大柱往前凑了凑，酒气混着烟味扑过去，“您每斤橘子给我抽两文钱，咋样？”
李老板的小眼睛突然眯成了针：“王村长这是要当中间人？”
“这叫合作！”王大柱拍了下桌子，“林小树那小子懂个屁的生意？要不是我压着村里的刺头，他能顺顺当当种橘子？”
李老板“嗤”地笑出声。
他从怀里摸出合同晃了晃，红印在油灯下泛着冷光：“王村长，我李老三在道上混了二十年，就认一个理——谁能把货安安稳稳送到城里，我就跟谁分钱。”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您要真有本事让橘子多长两斤，我分您三成；要是光会耍横……”他拖长了声音，“我这马车明儿就改道去邻县，您看如何？”
王大柱的脸涨得像猪肝。
他猛地站起来，条凳“哐当”砸在地上，“李老板好算计！”话音未落就摔门出去，门框上的蜘蛛网被风卷得七零八落。
夜风灌进领口，他站在院外的老榆树下喘粗气。
三娃子从黑影里钻出来，挠着后脑勺赔笑：“柱哥，我都听见了……那李老板太不给面儿！”
王大柱抄起块土坷垃砸过去：“你个蠢货！没听见老子要当中间人的事儿？”见三娃子捂着头缩成团，他又泄了气，蹲在地上扯了把野草，“林小树那小子现在有李老板撑腰，硬抢是不行了……”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阴光，“但他的橘子要是烂在地里，李老板还能要？”
三娃子愣了愣，凑过来压低声音：“柱哥是说……”
“投毒！”王大柱的指甲掐进掌心，“往橘林的井里撒点老鼠药，再放把火烧半片林子——到时候橘子要么苦得咽不下去，要么烧得只剩渣，李老板不退货才怪！”他又嘿嘿笑起来，“再让人去村头传，说林小树的橘子是用邪术催熟的，吃了肚子里长虫……”
三娃子听得直搓手：“我这就去喊狗剩子他们！明儿就去村头说，保准传得比山风还快！”
第二日晌午，林小树蹲在橘林里给新枝打杈，就听见田埂那头传来碎嘴子二婶的尖嗓门：“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昨儿在村头听王大柱说，林小树的橘子是拿坟头土种的，吃了要闹肚子！”
他的手顿在半空。
指尖还沾着橘树的汁液，清苦的香气里混着股子酸意——上回王大柱偷橘苗被抓，他念着同村没报官；前儿张桂香说王大柱在老槐树下盯了半宿，他只当是眼红；如今这流言……
“小树哥！”张桂香的蓝布衫在田埂上晃了晃，她拎着竹篮快步走过来，篮底压着刚摘的野葱，“你听说了没？王大柱在晒谷场跟老周头说，你用‘邪术’种橘子，还说李老板要是知道了肯定退货！”她气得胸脯直颤，“我当场就怼他，说有本事让他自己种两亩试试！”
林小树抹了把脸上的汗，望着远处几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村民，喉结动了动：“桂香姐，你帮我留意着王大柱的动静。”他指了指橘林深处的水井，“再让二丫她男人找几个壮实的后生，夜里轮流巡逻——要是有人动橘林的水，或是放火……”
张桂香的手“啪”地拍在他肩上：“放心！我这就去喊三驴子他们，今晚就守井台！”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软了软，“你也别太急，咱村的人心里有数。”
等张桂香的身影消失在田埂尽头，林小树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一片橘叶。
月光般的元气从掌心渗进叶脉，叶片瞬间泛起翡翠似的光泽——这是他偷偷催熟的新一批蜜橘，比普通橘子早半个月挂果。
等流言闹得最凶时，他就摘两筐挨家挨户送，让村民尝尝甜得发蜜的果子，看王大柱还怎么说“邪门”。
可他没注意到，村西头的破庙后，王大柱正往瓦罐里倒白色粉末。
三娃子缩着脖子问：“柱哥，这老鼠药够吗？”
“够。”王大柱把瓦罐塞进怀里，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在他脸上割出一道冷硬的影子，“等后半夜月头偏西，咱就摸进橘林……”
夜风掠过庙前的老杨树，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远处传来梆子声，“咚——”，是守夜的老汉敲过二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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