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天时,王大柱的胶鞋踩断了一截枯枝。
"嘘——"他反手肘撞了撞身后的三娃子,瓦罐在怀里硌得肋骨生疼。
村东头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咕咕"叫了两声,惊得三娃子脖子一缩,裤脚扫过带露的野艾,腥苦的气味直往鼻腔里钻。
"柱哥,这灰藤粉真能让橘子烂?"三娃子压低声音,喉结在月光下滚了滚,"前儿李老板来谈收购价,您说那价儿能买半头猪......"
"能。"王大柱摸黑掀开瓦罐盖,指甲刮过罐壁发出刺啦声,"这玩意儿是我托镇西头老屠户弄的,专克果树根。
等小树的橘子烂在枝头,李老板看都不看第二眼——"他蹲下身,手指蘸了蘸罐里的白色粉末,"到时候他求着我买苗,我偏不买,让他连给妹妹抓药的钱都凑不齐!"
三娃子听得直搓手,袖管蹭过王大柱后背:"那咱赶紧撒,我瞅着井台那边没动静。"
王大柱猫着腰挪到最前排橘树旁,树根处的泥土还带着白天晒过的余温。
他捏着粉末往树根缝隙里撒,白花花的粉粒顺着土坷垃滚进暗处,像撒了把碾碎的月光。
风忽然转了向,几片橘叶"唰"地扫过他后颈,他猛地抬头——林小树住的土坯房窗户黑着,只有灶屋烟囱还飘着缕细烟,是小草妹睡前温的药罐子。
"撒完这排就走。"王大柱拍了拍裤腿站起身,瓦罐底还剩小半把粉末。
三娃子正蹲在另一棵树旁,指甲抠着树皮往树根塞粉,动作急得像偷食的耗子。
远处传来守夜老汉敲梆子的声音,"咚——咚——",第三声还没响完,王大柱就扯着三娃子往村西头跑,胶鞋踩得泥点子溅上了裤管。
后半夜的露水重,林小树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翻了个身。
草席下的竹片硌得后腰生疼,他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橘林里有响动,可等撑起身子,只看见月亮在云层里躲猫猫,把树影搅得像团乱麻。
妹妹小草在里屋咳嗽了两声,他摸黑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指尖碰到妹妹发烫的额头时,心尖跟着颤了颤——这月的药钱还没凑够,可不能出岔子。
天刚蒙蒙亮,林小树就扛着竹篓进了橘林。
晨雾像层薄纱裹着树梢,他踩着露水往深处走,指尖习惯性拂过橘叶——忽然顿住了。
最前排那棵挂果最多的橘树,叶片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枯黄,像被火烤过似的卷了边。
他凑近看,橘子表皮上竟起了细密的褐色斑点,轻轻一捏,果肉软塌塌的没了弹性。
林小树喉结动了动,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土,潮湿的泥土里混着些白色粉末,凑到鼻端一闻,有股子呛人的苦杏仁味。
"灰藤粉......"他喃喃出声,记忆顺着神农传承的脉络翻涌。
传承里说过,这是山民用来防野猪啃树根的土法子,少量撒能驱虫,过量了却会让果树烂根——可谁会往他橘林里撒这个?
林小树捏了撮带粉的土装进布包,转身回屋时裤脚全湿了。
他把布包摊在八仙桌上,点燃油灯凑近看,粉末在火光下泛着青灰,和传承里记载的"灰藤粉"纹路分毫不差。
灶上的粗瓷碗还温着,是小草天没亮就煮的红薯粥,他扒拉两口就放下了——王大柱昨儿还在晒谷场说他用邪术种橘子,今儿橘树就出问题,这算盘打得够精。
"得让村民亲眼看看是谁下的黑手。"林小树摩挲着布包,目光落在墙角的竹筐上——那是他准备的试吃橘,原本想等流言最凶时挨家送。
现在倒好,正好拿这包灰藤粉当证据。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药瓶,里面装着用元气催生的灵泉,给橘树浇上能解灰藤粉的毒,可这么做太扎眼......
"小树哥!"
张桂香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蓝布衫角沾着草屑,竹篮里飘出玉米饼的焦香。
她跨进门槛时,竹篮磕在门框上,两个玉米饼骨碌碌滚到林小树脚边:"我就说你准没吃早饭!
昨儿夜里我听见橘林有动静,本想过来......"她忽然顿住,盯着八仙桌上的布包,"这是......"
林小树弯腰捡起玉米饼,指尖碰到张桂香的手背。
她的手暖烘烘的,带着灶火的温度:"桂香姐,你帮我去喊王婶。"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院外的田埂,"就说我橘林里发现了好东西,让她叫上几个婶子来瞅瞅。"
张桂香的眉梢挑了挑,忽然就笑了,发间的银簪子在晨光里晃了晃:"中!
我这就去。"她转身往外走,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裙,"你先垫垫肚子,我让小草妹给你再温碗粥。"
林小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篱笆外,低头咬了口玉米饼。
焦脆的外皮裹着甜丝丝的玉米香,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又看了看橘林方向——该让有些人,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张桂香的蓝布衫刚转过篱笆,林小树就听见院外传来她清亮的吆喝:"王婶子!
王婶子在家不?
小树家橘林遭了邪虫,赶紧来瞅瞅!"
王婶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听见这话手一抖,拨火棍"当啷"掉在地上。
她扯下围裙往脖子上一搭,鞋都没顾上换,踩着沾了灶灰的布鞋就往林小树家跑。
路过晒谷场时,她拍着大腿喊:"老李家的!
二狗子娘!
都来看看吧,小树的橘林要遭难喽!"
不过半柱香工夫,橘林外就围了七八个拿锄头、扛竹耙的村民。
王婶扒开最前头的张桂香,凑到林小树指的那棵橘树前,眯眼瞧了瞧卷边的叶子:"乖乖,这叶子黄得跟被雷劈过似的......"
"是灰藤粉害的。"林小树扬了扬手里的布包,"过量的灰藤粉会烂根,再晚两天,整片橘林都得遭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三娃子——这小子昨儿后半夜跟着王大柱鬼鬼祟祟,裤脚还沾着橘林的泥呢。
"那可咋办?"王婶急得直搓手,"这林子可是你给小草抓药的钱,还有咱们村头回能卖上高价的橘子......"
林小树咬了咬后槽牙,从怀里摸出根柴棍在地上画了个圈:"得把病株烧了。
灰藤粉的毒会顺着土渗,烧了树根能断了毒源。"他声音发闷,像是真急红了眼,"婶子们先退远些,火星子溅到衣裳上可了不得。"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张桂香攥着他的袖口,指甲都掐进他胳膊里:"小树,这林子你侍弄了三个月,就这么烧......"
"不烧更糟。"林小树别过脸,喉结滚动两下。
他能感觉到张桂香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像团小火苗烤着他手背——这是他和桂香姐商量好的戏码,可真要对着自己亲手栽的橘树举火把,心尖还是疼得发颤。
日头爬到树顶时,橘林边缘腾起一团黑烟。
林小树举着油浸的火把,看着火焰舔上焦枯的橘枝,火星子"噼啪"炸进半空。
王大柱蹲在山包后的灌木丛里,手指抠着树皮,嘴角咧到耳根——好啊,烧吧!
等李老板今儿下午来,看你拿什么凑数!
后半夜的风裹着露水,林小树扛着铁锹摸进橘林。
张桂香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个陶瓮,里面装着他用元气催生的灵泉。"往这边走。"她压低声音,发梢扫过他后颈,"我白天瞅见西坡老槐树下有片背阴地,土松得很。"
被"烧毁"的橘树其实是他挑的最壮实的几棵。
林小树蹲下身,用铁锹拍松树根周围的土,尽量不弄断毛细根。
张桂香打着火折子,昏黄的光映着她泛红的眼尾——她晌午替他挡了王婶的追问,被晒了大半个时辰。
"小心枝子。"她伸手扶住摇摇晃晃的橘树,胸脯蹭到他后背,"我就说你舍不得真烧。"
林小树没接话,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移栽第一棵树时,他的元气就耗了小半,可想到明儿李老板要验果,咬着牙又挖了第二棵。
等五棵树都挪进新坑,他扶着铁锹直喘气,手心全是血泡。
张桂香舀了勺灵泉浇在树根上,泉水渗进土时发出"滋滋"声,蔫巴的橘叶竟慢慢挺了起来。
她转头看他,火光里眼波流转:"要不我帮你揉揉肩?
昨儿给我治肩颈那会儿,你说按这个学位能缓乏......"
"桂香姐!"林小树耳尖发烫,抓起铁锹就往回走,"明儿还得早起收拾火场,睡吧。"
第二天天刚亮,王大柱就蹲在晒谷场的石磨上啃玉米。
三娃子颠颠跑过来,裤腰带都系歪了:"柱哥!
林小树那片林子......灰烬还在呢!"
王大柱把玉米芯往地上一摔,拍着大腿笑:"我就说他那邪术不管用!
等李老板来了......"
"李老板到村口啦!"
话音未落,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吱呀"停在村头。
李老板穿着白衬衫,手里拎着个竹篮——正是林小树前儿送的试吃橘。
他剥开个橘子咬了口,眼睛突然瞪圆:"甜!
比前儿试的还甜!"
林小树从橘林里钻出来,裤脚沾着新泥。
他摸出个布包递给李老板:"昨儿烧了几棵病株,今年怕是要减产......"
"减产怕啥?"李老板拍着他肩膀,"就这味儿,我能把整个村的橘子都包了!"他掏出合同拍在石磨上,钢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沙沙声,"长期订单,价格涨两成!"
王大柱躲在墙根儿,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着林小树接过合同,又抬头望了望那片冒过烟的橘林——怪了,怎么没见着一棵枯树?
"柱哥,柱哥?"三娃子扯他袖子,"林小树刚才跟张寡妇说,今年最多只能凑两百斤......"
王大柱盯着李老板塞给林小树的定金,喉咙里像卡了块烧红的炭。
他转身往家走,胶鞋踩得石子乱蹦——两百斤?
他王大柱明儿就去镇里收橘子,等林小树交不上货,看李老板不撕了他!
林小树站在晒谷场,望着王大柱踉跄的背影,手指轻轻敲了敲合同。
他摸出兜里的橘子,剥开时闻到股清甜的香——西坡老槐树下的橘树,该结新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