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站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看张桂香踮着脚往竹篱笆上挂红绸。
晨露还沾在她靛蓝布衫的袖口,发间别着的野菊花被风掀得颤巍巍,倒比红绸更鲜妍。
"昨儿后半夜,王婶拎着半筐鸡蛋来敲我门。"张桂香回头笑,手里的红绸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说她儿子在镇上学木匠,非让捎话回来,今儿要请半天假赶回来瞧热闹。"
林小树摸了摸兜里的玻璃药瓶——是给小草新配的安神药,碾碎了混在蜜枣里她才肯吃。"热闹得真,大家才肯信。"他望着晒谷场中央新搭的木桌,李老板的轿车正碾着土坡扬起尘烟,"要让十里八乡都知道,小石沟的橘子甜在树根里,不在糖罐里。"
张桂香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王大柱家院门口那堆被踹翻的竹筐——昨儿夜里有人听见砸东西的动静,碎瓷片混着橘子皮,在墙根泛着青黄。"王大柱天没亮就往果园跑。"她压低声音,"三娃子跟着背了两篓橘子,我瞅着那筐底压着个塑料桶,像是装糖水的。"
林小树没接话。
他看见小草从村头蹦过来,蓝布裙下摆沾着草籽,手里攥着把狗尾巴草。"哥,王婶煮了桂花醪糟,让我喊你去喝。"小姑娘仰起脸,鼻尖还挂着没擦净的饭粒,"她说等会儿李老板来了,要让他尝尝咱们村的手艺。"
"好。"林小树蹲下来给她理乱发,触到她后颈薄汗,心尖跟着颤了颤——这孩子最近总说心慌,夜里睡不踏实。
等橘子卖上价,得带她去县医院做个彻底检查。
晒谷场渐渐热闹起来。
王婶搬来自家的八仙桌,周雪晴跟着帮忙擦桌子,发梢沾着木屑;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三娃子跑,他怀里的竹篓晃得厉害,橘子"咚咚"砸在地上。
王大柱扯着嗓子骂:"轻点儿!
摔烂一个赔十斤!"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扣得死紧,喉结却在不住滚动。
李老板的轿车"吱呀"停在晒谷场边。
他穿着浅灰西装,手里提着个皮质公文包,往木桌前一站,场子里的说话声突然低了下去。"林兄弟。"他冲林小树点头,目光扫过满场的竹筐,"我倒要看看,你们村的橘子能甜出几朵花来。"
品鉴会开始了。
前几家的橘子李老板尝得仔细,时而点头,时而在小本子上记两笔。
周雪晴她爹的橘子刚递过去,李老板眼睛就亮了:"这股子清甜味儿对了!"转头冲林小树笑,"你教的法子管用。"
轮到王大柱时,他胸脯挺得老高,三娃子捧着竹篓往前送,竹筐边沿还沾着黏糊糊的糖水。"李老板您尝尝。"王大柱搓了搓手,衬衫腋下洇出两片汗渍,"我这果园可是挨着后山泉水,橘子喝足了水,甜得能齁人。"
李老板接过橘子,先凑到鼻前闻了闻。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剥了瓣放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顿住,喉结动了动,突然偏过头吐在帕子上。"甜是甜。"他把橘子皮扔进旁边的竹篓,"可这甜腻得发苦,像喝了口陈年老蜜。"
场子里响起抽气声。
王大柱的脸"唰"地白了,伸手去抓李老板手里的橘子皮:"不可能!
我昨儿后半夜才摘的......"
"王大哥。"林小树走过来,指尖轻轻敲了敲竹筐里的橘子。
表皮油亮得不正常,果蒂处的白霜被擦得干干净净。"糖水泡橘子,得泡够六个时辰。"他抬头看王大柱,对方后颈的汗正顺着衬衫领口往下淌,"表皮吸饱了糖,看着新鲜,可果肉里的水分都被拔干了。
您尝尝?"
他随手捡起个橘子剥开,递到王大柱面前。
王大柱僵着脖子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突然猛呸,嘴角沾着橘瓣:"苦的!
这橘子怎么会苦?"
"糖水泡久了,果肉发酵。"李老板推了推眼镜,"我做水果生意二十年,见过往苹果里注糖水的,往葡萄上喷甜蜜素的,可像这样整筐泡的......"他摇了摇头,"林兄弟,你早看出来了?"
"前儿在仓库,您说橘子表皮发暗,果蒂没霜。"林小树摸了摸小草的头,小姑娘正攥着他的衣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王大柱,"我就猜他可能走了歪道。"
场子里炸开了议论。
王婶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墩:"怪不得昨儿我家那口子说,去王大柱果园摘橘子,看见他往井里倒白糖!"周雪晴她爹捋着胡子叹气:"作孽哦,咱们村的名声差点让他败光。"
王大柱突然跳起来,竹篓被撞得翻倒,橘子骨碌碌滚到林小树脚边。"是你!"他红着眼眶,手指几乎戳到林小树鼻尖,"你早就在算计我!
故意让李老板来,故意......"
"柱哥!"三娃子突然扯他裤脚,声音发颤,"昨儿后半夜泡橘子那桶糖水,我......我倒多了两勺糖......"
王大柱的骂声卡在喉咙里。
他望着满地的橘子,又望着周围村民冷下来的眼神,突然弯腰抓起个橘子狠狠砸向林小树。
橘子擦着林小树耳边飞过,砸在老槐树上,溅出的糖水滴在小草的蓝布裙上,洇成个浑浊的黄点。
"林小树!"王大柱喘着粗气,衬衫扣子崩掉两颗,"你等着!
这事儿没完!"
他转身往村外跑,三娃子拎着空竹篓追在后面喊:"柱哥!
您的衬衫!"
晒谷场渐渐安静下来。
李老板拍了拍林小树的肩:"这品鉴会开得值。"他指了指周雪晴她爹的竹筐,"我打算跟你们村签长期合同,每家每户单收,按品质定价。"
小草扯了扯林小树的衣角,仰头小声问:"哥,王大柱说事儿没完,是要......"
"别怕。"林小树蹲下来,用袖子帮她擦裙子上的糖渍,"他呀,就是被糖蒙了眼。"他望着王大柱跑远的背影,山风掀起他的衣角,"等咱们村的橘子真甜出了名,谁还会信他那套歪门邪道?"
张桂香走过来,手里端着碗醪糟,热气扑在脸上:"我看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瞥了眼远处的山梁,"昨儿我去后山采蘑菇,看见他在老坟头转悠,嘴里骂骂咧咧的......"
林小树的手顿了顿。
他接过醪糟递给小草,看小姑娘小口小口喝着,眉眼弯成月牙。
山风送来橘花的香气,混着晒谷场上残留的甜腻,像根细针轻轻扎着太阳穴。
该去后山看看了,他想。等送小草回家,该去后山看看了。
王大柱被李老板当众啐了橘子的瞬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本想借着这单大买卖翻身,没想到林小树像块淬了毒的磨刀石,把他的算盘磨得稀碎。
正红着眼要扑过去,裤脚却被三娃子死死攥住——那傻小子嘴皮子直打战,唾沫星子喷在他后脚跟:"柱哥...昨儿在后山那片野橘林,咱们偷摘的那筐...不、不是您自个种的..."
"放你娘的屁!"王大柱踹了三娃子一脚,可这话像颗炸雷,"轰"地炸得晒谷场静了半拍。
王婶的茶碗"当啷"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周雪晴脚边:"野橘林?
那是林小树他爹当年种的!
他走的时候说过,果子落了归山雀,没熟的留给穷娃子垫肚子!"她抄起晒谷耙子往王大柱脚边一杵,"合着你偷了人家果子,泡了糖水当自个的卖?"
场子里炸开了锅。
周雪晴她爹揪着王大柱的衬衫领子:"我就说你家橘子咋比我家早熟半个月!"几个汉子撸起袖子围过来,三娃子缩在人堆里直往王大柱身后钻,被推搡得像根歪脖子树。
王大柱额角青筋跳得吓人,脖颈红得要滴血:"我、我那是帮着看林子!
小树他爹走得早,我..."
"王大哥。"林小树往前跨了半步,小草攥着他衣角的手紧了紧。
他声音不大,却像块压舱石,"我爹走的时候,把林子托付给张婶家的牛娃子照管。"他转头看向人群里的张桂香,她正咬着嘴唇瞪王大柱,发间的野菊花被气浪掀得东倒西歪,"牛娃子上个月还跟我说,林子里少了半筐青果。"
王大柱的脸"唰"地白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李老板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搁,啪地翻开:"我李某人最恨偷奸耍滑。"他抽出份合同拍在橘子堆上,"但我更敬实在人。"他冲林小树点头,"刚才说的长期合同,我再加两条——只收小石沟村民自种的果子,中间商一概不接;明年收购量翻三倍,价格按甜度分三档。"
"好!"王婶抹着眼泪鼓掌,周雪晴的辫子甩得飞起,几个小娃娃跟着拍巴掌,把晒谷场的麻雀都惊飞了。
林小树摸了摸小草的头顶,小姑娘眼睛亮得像星子,沾着糖渍的蓝布裙被风掀起个角。
他望着李老板推过来的钢笔,指腹蹭过合同上"小石沟村集体"几个字,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盖都掐进肉里:"小树,要护着咱村的根。"
王大柱被推搡着往后退,后背撞在老槐树上。
他望着满场沸腾的笑脸,又望着脚边滚来滚去的橘子,突然蹲下来抱头嚎哭:"我就是想多挣俩钱给我娘抓药!
她咳嗽得整宿睡不着...我错了还不行吗?"
"早干啥去了?"张桂香抱着胳膊冷笑,手里的红绸被攥得皱巴巴,"你娘上个月还跟我夸小树给她扎针管用,说要认他当干儿子。"她瞥了王大柱一眼,"现在倒好,你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王大柱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抹了把鼻涕,踉跄着抓起地上的破衬衫,头也不回往村外跑。
三娃子追了两步,被王婶揪住衣领:"你也不是个好的!
明儿去林小子的橘园帮忙,当半个月长工抵账!"三娃子缩着脖子直点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
晒谷场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
李老板的轿车碾着土坡离开时,车后箱塞着王婶硬塞的腌萝卜,周雪晴追着车跑了半里地,发梢的木屑在风里打着转。
林小树蹲在草垛边给小草擦脸,小姑娘的蓝布裙上还沾着糖渍,却非要把最后一颗醪糟塞到他嘴里:"哥吃,甜的。"
他嚼着醪糟,甜味在舌尖漫开,却比不过心里那股子热乎劲。
山风裹着橘花香扑过来,他望着村外连绵的山梁——王大柱跑远的方向,老坟头的松树在暮色里像团墨。
张桂香走过来时,他正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那是给小草扎针时磨出的薄茧,也是给王大柱他娘推拿时沾的药香。
"发啥呆呢?"张桂香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靛蓝布衫的袖口还沾着红绸的线头,"小草该喝药了吧?"她突然皱起眉,抬手揉了揉右肩,动作顿了顿,"怪了,这肩怎么突然酸得慌..."
林小树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山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
他想起坠崖那晚,也是这样的风,吹得腐叶沙沙响。
张桂香的肩颈旧伤...他刚要开口,小草拽了拽他的裤腿:"哥,王婶喊咱们去吃炖鸡!"
暮色漫上晒谷场,老槐树的影子越拉越长。
张桂香揉着肩膀跟在后面,山风卷着她的笑声飘出去好远。
林小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早上张桂香说在后山老坟头看见王大柱——那片林子的野橘树,该抽新枝了吧?
月上梢头时,张桂香蹲在河边洗衣。
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轻,像在敲什么易碎的东西。
她揉了揉右肩,突然倒抽口冷气——那股酸麻顺着肩胛骨往上窜,疼得她手一松,木槌"扑通"掉进了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