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河岸边的芦苇叶上挂着水珠,张桂香蹲在青石板上搓洗着自家的蓝布衫。
木槌敲在湿衣服上的声音清响,惊起两三只水鸟扑棱棱飞过水面。
她伸手撩了把河水,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右肩突然抽了下——这酸麻来得毫无征兆,像有根细针正顺着肩胛骨往颈椎里扎。
"嘶......"她咬着嘴唇揉肩,指节按得发白,可那股疼反而顺着经络往心口窜。
木槌"当啷"掉在石板上,她扶着腰想站起来,眼前却突然发黑,整个人歪向河边。
"桂香妹子!"正在上游洗菜的阿花嫂眼尖,竹篮"啪"地扣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她踩着湿滑的石头冲过来,扶住张桂香摇晃的身子,就见那原本水红的脸此刻白得像沾了霜的萝卜,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把靛蓝布衫的领口都洇湿了。
"这是咋了?"阿花嫂慌得声音直颤,伸手去探她额头,触手一片冷汗,"昨儿还见你在晒谷场跟王婶唠嗑呢,咋今儿就......"她扯着嗓子喊起来,"快来人呐!
桂香犯病了!"
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妇人全围过来,有手快的解下围裙垫在张桂香腰后,让她靠着石头半躺着。
张桂香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呻吟:"肩......肩颈......"
"快去找林小树!"人群里有人喊,"那娃子会扎针,上回王大柱他娘落枕,扎两针就好了!"
阿花嫂抹了把脸上的水,裤脚还滴着水就往村东头跑。
她跑过晒谷场时,正撞见林小树蹲在竹筐前给小草编麻花辫。
小草的蓝布裙上沾着灶灰,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见阿花嫂跑过来,眼睛立刻瞪圆了。
"小树!"阿花嫂喘得直拍胸口,"桂香在河边犯病了,疼得直打摆子,你快去看看!"
林小树的手猛地顿住,草绳"刷"地断成两截。
他顾不上给小草系完辫子,顺手把红薯塞进她手里:"小草乖,在屋等哥。"转身就往河边跑,布鞋踩过青石板溅起泥点,心跳得比山涧的急流还快。
上回坠崖那晚,他就用透视看清了张桂香肩颈的旧伤——那是多年前挑水摔下田埂留下的,寒气淤积在骨缝里,像团化不开的冰。
后来他给她推拿过两次,当时见寒气散了七成,怎么突然......
等跑到河边,他一眼就看见石板上半躺着的张桂香。
她的头发散了半缕在胸前,额角的汗把碎发黏成小卷,嘴唇白得没一丝血色,右手还死死抠着左肩,指节泛青。
"桂香婶!"林小树蹲下来,掌心轻轻覆在她右肩。
透视能力自然运转,眼前立刻浮现出模糊的骨相——那团暗青色的寒雾比上次更浓,正顺着筋脉往大椎穴钻。
他喉头一紧,伸手托住她腰:"我背你回家,得赶紧祛寒。"
张桂香勉强扯了下嘴角,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又......又麻烦你了......"她想抬手扶他肩膀,可刚碰到他后颈,那点力道就散了,整个人软软地贴在他背上。
林小树感觉后心被一片湿热浸着,是她额角的汗。
他托着她腿弯的手微微发颤,生怕颠着她,脚步放得极轻。
路过晒谷场时,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想搭把手,他摇头:"她肩不能碰,我背得动。"
晨风吹过田埂的野菊,张桂香的发梢扫过他耳尖。
他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撞在他后颈,像小锤子在敲。"忍忍,"他喉咙发紧,"到家就给你扎针,用艾条熏,把寒气逼出来。"
"嗯......"她应了一声,额头轻轻抵在他后颈,温热的气息透过粗布衬衫渗进来,"你身上......有草药香......"
林小树的耳尖"腾"地红了。
他加快脚步,拐过最后一道田埂时,远远看见自家土屋的烟囱正冒白烟——小草肯定把灶火捅得旺旺的,等他回去煮药。
推开院门时,小草正蹲在门槛上剥蒜,小辫散了一半,发梢沾着草屑。
她抬头看见哥哥背着张桂香,手里的蒜"骨碌"滚进泥里。
小姑娘的眼睛慢慢睁大,手指绞着围裙角,嘴唇抿成一条细缝,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退到门边上,让出路来。
林小树没注意到妹妹的小动作,他小心地把张桂香放在炕上,转身去柜里翻艾条。
草席被压出浅印,张桂香半闭着眼,额角还在冒汗,却朝小草笑了笑:"小草,能帮婶子倒碗热水不?"
小草站在原地没动,盯着哥哥翻药箱的背影看了会儿,才低头捡起地上的蒜,轻声应了句"好"。
她转身往灶房走时,马尾辫在身后晃了晃,像是被风轻轻扯了一下。
林小树把药箱往炕沿一放,转头对小草道:"小草,去灶房烧壶热水,再把竹扇拿过来。"他说这话时没敢看妹妹的眼睛,只盯着自己沾了泥的布鞋尖——方才进门时,小草那攥着蒜发颤的手指,还有抿成细线的嘴唇,他全看在眼里。
"哦。"小草应得极轻,把剥了一半的蒜堆在瓦盆里,竹编的蒜皮"簌簌"落了几片在青石板上。
她转身往灶房走时,特意把门槛跨得老高,可走到门口又顿住,手指勾着门框回头望了一眼——炕上的张桂香正扯着被角擦汗,发梢滴下的水在草席上洇出个浅黄的圆;哥哥正低头翻药箱,粗布衬衫的后背被汗浸得透湿,露出肩胛骨的轮廓。
"啪嗒。"小草的指甲掐进门框的裂缝里,转身时带翻了瓦盆,蒜骨碌碌滚了满地。
她蹲下身捡蒜,听见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小草,烧完水就去晒谷场玩会儿,别在屋待着。"
"知道啦。"她应着,把最后一颗蒜塞进围裙兜,却没往晒谷场去。
她搬了个矮凳坐在院门口,竹扇攥得死紧,眼睛盯着窗纸——窗棂上的红喜字褪了色,被风掀起一角,漏出屋里晃动的人影。
屋里,林小树把艾条在火盆里引燃,火星子"噼啪"炸开,混着艾草的苦香漫开来。
他蹲在炕边,伸手抚上张桂香的后颈:"桂香婶,我要扎针了。
先给你推拿疏通经络,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张桂香闭着眼点头,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把蓝布衫洇出个深青的点。
林小树的掌心贴上她肩颈的瞬间,透视能力自动运转——暗青色的寒雾像团活物,正顺着天柱穴往风府穴钻,比早晨在河边看到的更浓了三分。
他喉头一紧,指腹重重按在肩井穴上:"当年你摔下田埂时,寒气没祛干净,这些天又碰了凉水?"
"前日......前日去河湾洗被单。"张桂香疼得吸气,却强撑着笑,"天热,我想着凉水冲得干净......"话没说完,林小树的拇指突然压上大椎穴,她整个人颤了颤,喉咙里溢出半声呻吟,"嘶......小树,你手劲儿......"
"寒气淤得太深。"林小树咬着牙,另一只手悄悄攥紧了裤缝——他能感觉到掌心的灵气正顺着指缝往张桂香体内钻,像细流冲开结了冰的河道。
她的皮肤烫得惊人,隔着粗布都能灼得他掌心发红。"忍忍,等艾条熏完这柱,就能好......"
张桂香的呼吸越来越急,胸脯随着喘息一起一伏,发梢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轻轻掐进他皮肤里:"小树,你手......抖什么?"
林小树的耳尖"腾"地红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用力,是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像团小火苗烧得他心慌。
他别过脸去看墙上的旧挂历,声音发闷:"我......我怕弄疼你。"
"不疼。"张桂香轻声说,手指慢慢松开,却顺着他手腕滑到他手背,"就是......有点痒。"她眼尾泛红,眼神像浸了水的桃花,"像有小虫子在骨头缝里爬......"
林小树的喉结动了动。
他抓起银针在火上燎了燎,针尖悬在大椎穴上方半寸:"要扎了。"银针落下的瞬间,张桂香猛地攥住他的衣角,指节发白。
他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撞在他耳边,混着艾草的苦香,搅得他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
"灵气引过来......"他闭着眼默念神农传承里的口诀,掌心的灵气如泉涌般注入。
张桂香的身体突然绷紧,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月牙印,呻吟声比刚才更响了些:"小树......热......"
"是寒气在散。"林小树额角也冒出了汗,他能看见透视里的寒雾正在变淡,像被风吹散的云。
他另一只手拿起艾条,在她肩颈上方半寸处悬着,"再忍忍,马上就好......"
窗纸被风掀起的响动突然大了些。
林小树余光瞥见窗棂上的红喜字晃了晃,想起门外的小草——方才让她回避,是怕她看见针灸时的动静多心。
可这时候,他宁愿她在屋里闹两句,也比现在这样安静得反常强。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林小树收回手,掌心的汗把药箱都洇湿了一片。
张桂香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眼尾还带着薄红,却冲他笑:"真不疼了。"她坐起来活动肩膀,"刚才像有块大石头压着,现在轻得能飞起来。"
林小树收拾着银针,不敢看她发亮的眼睛:"这两天别碰凉水,晚上用艾草煮水泡脚。"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要是再疼......"
"我知道找你。"张桂香伸手把他额角的汗抹掉,指尖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半秒,"小树,谢......"
"哥!
水烧好了!"院门口突然传来小草的声音。
林小树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妹妹抱着竹扇站在门槛外,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竹扇都快被揉皱了。
她把竹扇往桌上一放,又从围裙兜里掏出把蒜:"我、我去把蒜剥了,晚上煮面......"
张桂香笑着起身:"小草真乖。"她整理着衣襟往外走,经过小草身边时顿了顿,弯腰捏了捏她的脸,"小草要是嫌哥哥总往我这儿跑,明儿婶子给你带糖霜山楂,行不?"
小草没说话,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等张桂香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她才抬起头,看见哥哥正望着门口发愣,手里还攥着半根没收拾的银针。
"哥。"她轻声喊,"我饿了。"
林小树这才回过神来,蹲下身给她理了理乱发:"这就煮面。"他转身往灶房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小草正蹲在地上捡方才滚丢的蒜,竹扇掉在脚边,扇骨上还留着她刚才攥出的褶皱。
夕阳把院角的野菊照得金黄金黄的。
张桂香踩着田埂往家走,晚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想起方才林小树发红的耳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远处传来小草的笑声,她转头望去,正看见那小姑娘踮着脚往哥哥碗里添面,林小树举着筷子直躲,粗布衬衫的后背还沾着灶灰。
她放慢脚步,让晚风吹散身上残留的艾草香。
等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晚霞已经把天空染成了胭脂色。
她摸了摸自己轻松的肩颈,又回头望了眼林小树家的烟囱——那缕白烟正往天上飘,像条淡灰色的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