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天没亮就醒了。
东屋的窗纸泛着青灰,他摸黑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踮着脚走到门口。
门框昨天刚换了新砍的青冈木,还带着松脂的清苦味。
木牌就靠在墙角,王木匠昨晚摸黑刻的“林氏草堂”四个字,墨汁还没全干,凑近能闻见淡淡的松烟香。
“哥,你又起早了。”小草抱着薄被站在堂屋门口,声音带着刚醒的哑,“我帮你搬木牌。”
林小树转身接过她手里的被子,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心尖跟着颤了颤。
小草的手总是这样,像山涧里泡过的鹅卵石。
他把被子往她怀里拢了拢:“外头凉,回屋烤火。等会王婶该带她爹来了。”
小草歪头看他:“就是腿弯得像老树根那个爷爷?”
“嗯。”林小树蹲下来替她系歪了的布扣,“哥得让他直起腰走路。”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木牌就挂在了门框上。
红漆刷的边框被晨露打湿,“林氏草堂”四个字亮得晃眼。
林小树正擦药柜的铜锁,院外传来王婶的大嗓门:“他叔!慢着点,扶稳墙根——哎呦我的亲爹,您这腿又抽了?”
门帘一掀,王婶扶着个干瘦老汉进来。
老汉裤脚卷到膝盖,右腿肿得像发面馒头,每挪一步都龇牙咧嘴。
林小树赶紧搬来条长凳,王婶扶着人坐下,抹了把额角的汗:“小树啊,我爹这腿三年前摔了,找赵大夫扎过十回针,越扎越瘸。昨儿听张桂香说你能治——”
“婶子别急。”林小树蹲下来,指尖轻轻搭在老汉肿起的胫骨上。
元气顺着血脉渗进去,他眯起眼,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影像:错位的骨茬像把钝刀,扎着粘连的筋络。
“是旧伤没养好,骨缝里积了寒气。”
老汉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娃子,你咋知道?”
“我...学过点医理。”林小树没敢提透视的事,转身从药柜里取银针。
铜盒打开时“咔嗒”一声,王婶凑过来看:“乖乖,这针比赵大夫的细多了。”
银针在油灯上烤过,林小树捏着最细的那根,对准老汉膝盖外侧的阳陵泉穴。
指尖刚触到皮肤,老汉浑身一哆嗦:“疼不疼?”
“就像被蚂蚁咬。”林小树轻声说,手腕轻旋,银针没入半寸。
元气顺着针尾涌进去,他能感觉到那团寒雾在消散,错位的骨茬正缓缓归位。
老汉的表情从紧张到松弛,额头的汗慢慢收了,原本蜷成虾米的右腿竟自己伸直了些。
“神了!”王婶攥着衣角直抖,“我爹这腿三年没这么松快过!”
第三针扎进委中穴时,老汉突然“哎”了一声:“娃子,我觉着有股热流往脚底板钻!”
林小树额头沁出细汗。
元气消耗得比预想快,他咬着牙又扎了最后一针,指尖按在针柄上轻轻转动。
老汉的右腿突然抬了起来,虽然颤巍巍的,却实实在在离开了凳面。
“能...能抬了!”老汉眼眶红了,“三年了,我就想给我那早走的老伴上柱香,可这腿...”
林小树拔针时,银针尾端凝着颗黑褐色的水珠。
他用帕子擦干净,抬头正撞进王婶发亮的眼睛:“小树,我这就去晒谷场喊人!你这手艺,该让全村都知道!”
话音未落,院外已经传来脚步声。
张桂香提着个蓝布包跨进来,发辫上沾着晨露,脸蛋红扑扑的:“我就说你准起早,给小草带了热乎的红糖馒头。”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馒头的甜香混着药材的苦香散开来,“还有我爹留下的半罐野山参,补元气的。”
林小树接过布包,指尖碰到她的手背。
张桂香的手比他暖,带着灶火的余温。
他喉结动了动:“婶子,我正愁没人帮忙记病例...要不你帮我?”
“成啊。”张桂香抽回手,从布包里掏出个硬皮本子,“我在镇里帮人管过账,记这个不难。”她转身看向还在揉腿的老汉,眼睛弯成月牙,“大爷,您贵姓?哪年哪月摔的?我得记清楚了。”
日头升到屋檐角时,院里已经挤了七八个老人。
有拄拐的,有扶墙的,还有被孙辈搀着的。
王婶站在院门口当“解说员”:“都排好队!小树说了,六十以上的免费——哎李奶奶,您坐我这凳上,我给您占着!”
林小树的银针在铜盒里叮当作响。
给刘爷爷治肩颈时,他能感觉到张桂香的视线时不时扫过来,在病例本上沙沙记着;给周奶奶调理脾胃时,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皂角香;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他才发现后背的衫子全湿了,喉咙干得冒烟。
张桂香递来一碗凉茶,碗底沉着两颗蜜枣:“慢点喝,元气耗多了伤身子。”她翻着病例本,指尖划过一行行字迹,“你看,王大爷的腿,刘爷爷的肩,周奶奶的胃...都记着呢。”
林小树盯着碗里的蜜枣,喉间突然发紧:“婶子,我...我没别的能谢你。”
“谢啥。”张桂香合上本子,发辫扫过他手背,“你给乡亲们治病,我就该搭把手。再说...”她顿了顿,眼尾的细纹像朵绽开的花,“小草昨儿还跟我说,她哥的诊所要开成全镇最大的。”
院外传来“得得”的马蹄声。
林小树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后生骑马而过,缰绳上挂着镇医馆的铜铃,叮铃铃响得人心慌。
张桂香望着那背影皱了皱眉:“是陈镇医的徒弟,往常半个月才来一回。”
林小树没说话。
他望着“林氏草堂”的木牌在风里晃了晃,突然想起赵大夫昨天在村头骂的那句“野路子也配行医”,想起陈镇医去年给小草看病时皱着的眉头。
日头偏西时,那串铜铃声又响起来。
不过这次没停,直接掠过村口的老槐树,往镇里去了。
张桂香收拾着药渣:“该给小草做饭了,我去你家灶房搭把手?”
林小树应了一声,转身收拾药柜。
铜盒里的银针闪着光,他摸了摸最细的那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骂声:“乡野郎中也敢称医?”
声音被山风揉碎了,听不真切。但林小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日头刚沉进山坳,镇医馆那串铜铃又响了。
这次不是路过,而是“哐当”一声撞开林氏草堂的篱笆门。
“林郎中?”骑青骢马的后生跳下来,手里还抱着个烧得迷糊的小娃。
娃子脸上、脖子上全是红疙瘩,像被野蜂蜇过,嘴唇乌青,小拳头攥得死紧,“陈镇医说了,这娃是邻村小石头,浑身起红斑烧了三天,镇里药石无效。您不是能治疑难杂症么?”
王婶刚端着药罐出来,见这阵仗手一抖,药汤泼湿了裤脚:“哎呦这娃烧得厉害!快放长凳上!”
林小树正给药柜贴标签,闻言两步跨过来。
指尖刚碰到小石头滚烫的额头,元气便顺着血脉渗了进去。
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影像——那孩子的肠胃里缠着团暗红的絮状物,像没消化的果核碎渣,正往血管里渗黑丝。
“是毒果。”林小树瞳孔微缩。
前几日他去后山采药,见过野漆树结的红果,那果子看着像樱桃,实则碰一下皮肤都起疹,吃下去更是要命,“婶子,去我屋把竹篓里的半边莲拿过来,要最新鲜的;桂香姐,烧锅热水,再找块干净的布。”
张桂香应了声,发辫一甩就往灶房跑。
后生抱着娃站在原地,嘴角撇出不屑:“野漆果?镇里三个大夫都说是风疹,就你能?”
林小树没接话。
他解开小石头的布衫,看着那些连成片的红斑,喉结动了动——这和他上次在医书里翻到的毒果中毒症状分毫不差。
银针在油灯上烤得发烫,他捏起最细的那根,对准小石头手肘内侧的曲池穴。
“轻点儿!”王婶攥着半边莲的手直抖,“这娃才七岁……”
银针入穴的瞬间,小石头突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
林小树额角沁出汗珠,元气顺着针尾往里压,能感觉到那团黑丝正被一点点往外逼。
第二针扎合谷穴时,小石头的指甲掐进他手背,疼得他倒抽冷气,却反而把针又送进半分:“乖,再忍忍。”
张桂香端着热水冲进来,见他手背渗血,咬了咬嘴唇没说话,只把布巾浸了水,轻轻擦去小石头脸上的汗。
林小树的元气消耗得比以往都快,眼前开始发黑,却咬着牙又扎了第三针——这次扎在足三里,专门通肠胃的。
“呕——”小石头突然干呕起来。
一团带着黑血的果核碎渣从他嘴里吐出来,混着酸水溅在青石板上。
王婶凑过去看,倒抽一口凉气:“这可不就是后山的野漆果!”
林小树瘫坐在凳上,后背的衫子全贴在身上。
张桂香赶紧扶住他,把半边莲捣成的泥敷在他手背上:“先喝口参汤。”她声音发颤,手指却稳当,“我按你说的,加了甘草和绿豆。”
药碗递到嘴边时,林小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仰头喝下去,甜丝丝的参味混着草药的苦,顺着喉咙烧进胃里。
转头看小石头,那孩子的红斑已经褪了大半,呼吸也匀了,正抓着张桂香的衣角哼哼:“婶子,我渴。”
“有,有蜜水。”张桂香抹了把脸,眼泪砸在小石头额头上,“婶子这就给你倒。”
后生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空药包。
他盯着石板上的毒果残渣看了半天,突然把药包往桌上一丢:“我…我回去跟陈镇医说。”话音未落就翻身上马,马蹄声碎成一片,往镇里去了。
当晚,小石头就退烧了。
王婶抱着娃挨家挨户报信,整个小石沟的狗都跟着叫起来。
林小树坐在门槛上,看张桂香把最后一副解毒汤灌进陶瓮,小草缩在他怀里,手指轻轻戳他手背的药泥:“哥疼不疼?”
“不疼。”林小树摸了摸她的发顶。
小草的手还是凉,但比往日暖了些,“等哥再攒点钱,就带你去县医院看心疾。”
小草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蹭了蹭。
月光漫过“林氏草堂”的木牌,把“林”字的最后一捺拉得老长。
次日清晨,马蹄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一匹,是三匹。
陈镇医穿着月白长衫,坐在中间那匹黑马上,身后跟着两个背药箱的徒弟。
他下了马,目光扫过院墙上晾着的药渣,又落在活蹦乱跳的小石头身上——那孩子正追着母鸡跑,脸上的红斑只剩淡淡的印子。
“陈大夫来啦!”王婶扯着嗓子喊,“您瞧这娃,昨儿还烧得说胡话,今儿就能抓鸡了!”
陈镇医的手指在药箱上敲了敲,目光落在林小树脸上:“不过是巧合罢了。野漆果中毒本就有自愈的可能。”
林小树没接话,转身从药柜里抽出个硬皮本子。
张桂香昨天记的病例还摊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七月初九,小石头,七岁,野漆果中毒。银针三穴排毒,半边莲三钱、甘草二钱、绿豆五钱煎服。”他又指了指院角的药渣堆:“若不信,可查药渣。”
几个村民凑过去翻捡,立刻嚷嚷起来:“真有半边莲!还有甘草杆儿!”
陈镇医的脸涨得通红,长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
他盯着小石头跑远的背影看了片刻,突然甩袖上马:“医术讲究的是传承,野路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马蹄声渐远时,林小树才发现赵德贵站在篱笆外。
那村医的灰布衫皱巴巴的,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眼神阴得像山后背阴的潭水。
见林小树看过来,他转身就走,鞋跟踢飞块小石子,“啪”地砸在“林氏草堂”的木牌上。
张桂香把病例本收进柜里,铜锁“咔嗒”一声扣上:“我瞧着赵大夫脸色不对。”
林小树望着赵德贵消失的方向,摸了摸木牌上被石子砸出的白印。
山风卷着药香吹过来,他突然想起陈镇医临走时那句“野路子”,想起赵德贵总在村头说他“偷学医书”——有些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