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东山尖,林小树就听见院外传来王婶急促的脚步声。
竹篱笆被撞得噼啪响,他刚掀开草帘,就见王婶攥着围裙角冲进来,鬓角的银簪歪到耳后,鼻尖沁着细汗:“小树!出大事了!”
林小树正给小草梳辫子的手顿了顿。
小草刚喝了半盏参汤,苍白的小脸浮起点血色,这会子也跟着抬头,睫毛忽闪忽闪:“王婶咋这么急?”
“还不是赵德贵那挨千刀的!”王婶拍着大腿,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槐树叶,“昨儿后晌我去村头老李家借筛子,听见他跟陈镇医的徒弟蹲在老槐树下嚼舌根,说你那药是拿邪术炼的——啥‘半夜采阴药’‘用童男童女的血淬药罐’,说得有鼻子有眼!”她突然抓住林小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布衫里,“今早上我去挑水,见张二嫂抱着发烧的娃在你门口转了三圈,最后咬咬牙去了赵德贵那;刘婶家媳妇害喜吐得厉害,原本约好来扎针,刚才托人带话,说再想想……”
林小树的指尖慢慢蜷起来。
他想起昨儿陈镇医甩袖时带起的药香里,藏着股若有若无的酸气;想起赵德贵踢飞石子砸在木牌上时,眼底那团阴火——原来不是巧合。
“哥?”小草轻轻扯他衣角,“你手凉。”
林小树低头冲妹妹笑了笑,掌心覆住她的手背:“哥不凉,小草手暖。”他转脸看向王婶,眼神沉得像山涧底的潭水,“婶子,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您先去张二嫂家,就说她家娃要是烧过晌午不退,我背药箱上门;刘婶家的,您帮我带两包紫苏叶,就说泡温水喝能止吐——就说是我林小树送的,不要钱。”
王婶愣了愣,突然抹了把眼睛:“你这娃……”
“婶子,谣言要破,得拿事实砸。”林小树转身走向药柜,木屐踩得青石板“哒哒”响,“您先去忙,我自有主意。”
等王婶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外,林小树摸出怀里的病例本。
封皮是张桂香用旧蓝布缝的,边角磨得起了毛。
他一页页翻过去:小石头的野漆果中毒、张大伯的老寒腿、李奶奶的眼翳……每个病例后面都记着药材来源——后山的野菊是他晨露未散时采的,溪边的车前草是张桂香帮着晒的,连甘草都是小草趴在炕头一根一根挑去须根的。
“哥在写啥?”小草凑过来看,发顶的小绒花蹭着他下巴,“好多字。”
“写咱们的药是咋来的。”林小树笔尖顿了顿,想起王婶说的“邪术”二字,喉结动了动,“要让乡亲们知道,每味药都是日头晒过、山风刮过、手搓过的,比赵德贵那霉了的药材干净一百倍。”
“我帮哥抄!”小草立刻爬下炕,踮脚从抽屉里摸出半截铅笔。
她的手指还没完全长开,握笔时指节弯得像小月牙,“我写‘半边莲,长在后山阴坡,早晨露水没干时采’——就像哥教我的那样!”
林小树的眼眶有点热。
他刚要应,就听见院外传来“吱呀”一声。
张桂香挎着竹篮进来,蓝布衫被晨露打湿了前襟,发梢还滴着水:“我去集上买了点桑皮纸,听说你要写……”她一眼看见桌上铺开的纸页,声音突然软下来,“是为了那些闲话?”
“香嫂。”林小树把笔往她手里一塞,“帮我记几味药的处理法子。比如这黄芪,得先拿米水浸半宿,再切薄片晒三天——你比我熟。”
张桂香没接笔,反而伸手摸了摸他发顶翘起的呆毛。
她的手带着山核桃护手霜的香气,暖融融的:“我当是多大的事,不就是要堵那些碎嘴的?”她蹲下来和小草并排坐,从竹篮里掏出块桂花糕塞给小草,这才抬头冲林小树笑,眼角的小梨涡深得能盛住光,“你写药材来源,我去把晒药的竹匾都搬到院门口;你写处理法子,我去喊张大伯来,让他说他的老寒腿是咋好的——他那嗓门,能传到三里外。”
林小树突然就笑了。
他想起昨儿暴雨夜,自己砸在张桂香身上时,她身上也是这股暖融融的香气,混着点松针的清苦。
那会子他疼得迷糊,却听见她压着嗓子说“别怕,我背你回去”——现在想来,倒像是颗种子落进了泥里,慢慢发了芽。
“对了。”张桂香突然皱起眉,“我来的路上,瞅见赵德贵在村东头老槐树下蹲着,手里攥着个破本子,不知道记啥呢。”
林小树的笔重重顿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他想起赵德贵灰布衫上的油垢,想起那家伙每次路过“林氏草堂”时,鞋底总要在门槛上蹭两下——就像要把那三个字蹭进泥里似的。
“哥,”小草突然扯他袖子,“我想起来了!前儿张大伯喝了你熬的药,说比他闺女从县城带的膏药还管用,他肯定愿意签字!还有小石头他娘,说要给你送只老母鸡呢!”
“对,得让康复的乡亲们说话。”林小树抽了张新纸,在最下面留出大片空白,“香嫂,你帮我去挨家挨户问问,愿意在这上面签字的,我送两包润喉糖——就用你晒的野枇杷做的那个。”
张桂香应了一声,起身时带翻了竹篮,里面的桑皮纸“哗啦啦”撒了一地。
林小树弯腰去捡,却在纸堆里看见个小布包——是他前儿给张桂香治肩颈时,用的艾草和川芎混的药包。
“我……我怕你忙忘了。”张桂香耳尖通红,转身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喊人!”
林小树捏着药包笑出了声。
他低头继续写,笔尖在纸上走得飞快:“金银花,采自西坡向阳处,去蒂后阴干三日;甘草,选直径半指以上的根,切片前用温水泡半个时辰……”
窗外的日头慢慢爬到了当空。
小草趴在桌上打盹,小脑袋一点一点;林小树的后背湿了一片,墨汁浸透了袖口。
等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数了数,整整十六页——从采药到晒药,从煎药到服药,连药渣倒在哪个方向都写得明明白白。
“哥,”小草揉着眼睛坐直,“这能堵住那些坏嘴吗?”
“能。”林小树把纸页叠得整整齐齐,用麻绳捆好,“因为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他抬头看向院外。
夕阳把“林氏草堂”的木牌染成了金红色,前儿被石子砸出的白印还在,倒像道伤疤。
风里飘来张桂香的声音,远远的,带着股子脆生生的甜:“张大伯,您来瞅瞅这纸,签个字成不?”
林小树摸了摸那道白印,转身从药柜最下层掏出个铜铃铛——是张桂香前儿从集上给他买的,说挂在门口,有病人来就响。
他把铃铛系在门楣上,手刚松开,风就吹得它“叮铃”作响。
“明儿个,”他对着渐暗的天色轻声说,“去村口设个摊,当面煎药给乡亲们看。”
小草歪着脑袋:“哥要摆摊?”
“嗯。”林小树把她抱上炕,掖好被角,“让大家看看,咱们的药是咋从草根叶子,变成能治病的汤的。”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尖后。
林小树借着月光翻看病历本,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悄悄走到窗边,就见赵德贵缩在老槐树下,手里的破本子闪了闪——像是在记什么。
林小树没动。
他摸了摸怀里的用药明细,指尖触到最下面那页空白——那里,正等着第一个康复病人的签名。
风又吹起来,门楣上的铜铃铛“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像是在应和什么。
第二日天刚擦亮,林小树就着月光往竹篓里装砂锅。
小草趴在窗台上,裹着他的旧棉袄,鼻尖冻得通红:“哥,我能去村口帮你递药勺不?”
“等日头晒暖了再去。”林小树弯腰给她系紧围脖,指腹蹭过她冰凉的耳垂,“昨儿王婶说张二嫂家娃后半夜烧退了,正念叨着要当面谢你呢。”
小草眼睛亮起来,小手扒着窗沿:“那我喝完参汤就去!”
村口老槐树下,张桂香早把两张八仙桌擦得锃亮。
她穿了件枣红夹袄,袖口沾着灶灰——显然是刚从自家灶台跑过来的。
见林小树扛着竹篓过来,她踮脚把一串红辣椒挂在桌角:“图个吉利,省得那些烂嘴说咱们见不得光。”
“香嫂,你这辣椒比我写的十六页纸还有分量。”林小树把砂锅搁在桌上,抬头时正撞进她弯成月牙的眼睛里。
晨光穿过槐叶,在她发间银簪上跳着碎光,倒比辣椒更晃眼。
陆续有村民扛着锄头路过,脚步顿在五步开外。
张二嫂抱着娃缩在人群最后,娃的小脸已经褪了烧红,正攥着她的银镯子啃。
林小树扯了扯嗓子:“婶子们伯叔们,我今儿不看病,就熬锅养生汤——野菊、枸杞、红枣,都是后山采的。”他抄起竹筛子,把晒干的药材倒在桌上,“您瞧这野菊瓣儿,是我跟香嫂蹲在西坡晒了三天的;枸杞粒儿,小草一颗一颗挑的没虫眼。”
人群里挤进来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是村东头爱较真的刘四爷。
他捏起粒枸杞凑到鼻尖:“倒真没硫磺味。”
“四爷您尝尝。”林小树舀了勺温水递过去,“生嚼枸杞,甜不甜?”
刘四爷嚼了两下,胡子都翘起来:“甜丝丝的,比我闺女从城里捎的强!”
围观的人往前挪了半步。
张桂香趁机把竹匾里的药材分门别类摆开,指尖点着金银花:“这是前儿下过雨,小树天没亮就去采的,说是带露的花药性足——你们闻闻,还带着山风的清味儿呢。”
砂锅底下的柴火“噼啪”炸开,药香混着枣甜飘上树梢。
林小树挽起袖子,执长柄木勺搅动汤羹:“煎药讲究三沸三晾,头遍水开后转小火,得看着汤面起鱼眼泡……”他突然停住,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赵德贵——那家伙正蹲在老槐树根下,手里攥着个破本子,笔尖在纸上戳出洞来。
“赵叔也来瞅瞅?”林小树提高声音,“您看这火候,是不是比您那闷在灶膛里的药罐透亮?”
赵德贵的脸涨成猪肝色,“腾”地站起来,破本子“啪”摔在地上。
他刚要开口,张二嫂突然挤到桌前,把娃往林小树怀里一塞:“小树,你给尝尝这汤,我家娃能喝不?”
娃扑棱着小手去抓汤勺,林小树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舀了小半碗:“加两滴蜂蜜,甜丝丝的。”
娃舔了一口,小舌头伸得老长:“还要!”
张二嫂眼眶一下子红了:“昨儿我犯浑信了闲话,没带娃来你这儿……”
“婶子说哪儿的话。”林小树把汤碗塞进她手里,“您喝口,我这汤要是有毒,第一个毒的是我。”
他端起自己那碗“咕咚”灌下去。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王婶挤过来抢着喝,刘四爷举着碗喊“再添半勺”,连蹲在树后的周雪晴都红着脸凑过来:“我、我帮你记步骤?”
“叮——”
清脆的车铃响破人声。
李老板的三轮车“吱呀”停在路边,他探出头抽了抽鼻子:“好香!啥宝贝汤?”
“李老板尝尝?”林小树递过碗,“我这汤用的都是自个晒的药材,没掺假。”
李老板喝了半口,喉头滚动两下,突然一拍大腿:“我前儿收的野山参,跟你这枸杞比都差了味儿!”他掏出皱巴巴的名片拍在桌上,“我给你出铺子钱,在镇上开分号!你负责种好药,我负责卖——保准比你在村里挣得多!”
林小树捏着名片,指腹蹭过烫金的“山珍贸易”四个字。
他想起小草咳得蜷成虾米的模样,想起张桂香晒药时被晒脱皮的手背,想起周雪晴蹲在药柜前抄药方的侧影。
“李叔,我得先把村里的药园子搞起来。”他把名片推回去,“不过您要是愿意收我种的药材,价儿好说。”
李老板眼睛一亮:“成!我明儿就派车来拉样品——你这汤的方子,也给我留一份?”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
赵德贵的破本子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墨迹糊成团。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老槐树上,嘴角抽搐得像被抽了筋。
日头爬过树梢时,林小树的砂锅见了底。
王婶抹着嘴往家跑:“我去把老母鸡杀了,给小树送汤!”张二嫂攥着空碗不肯放:“这碗我拿回家当宝贝!”周雪晴的笔记本上记满了“三沸三晾”“带露采摘”,笔尖在“林氏药方”四个字上重重画了圈。
林小树收拾砂锅时,张桂香悄悄塞给他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两块桂花糕,还带着体温:“小草爱吃甜的。”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赵德贵刚才跑镇上去了,估计找陈镇医告状呢。”
林小树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笑了笑。
果然,未时三刻,陈镇医的自行车“哐当”停在“林氏草堂”门口。
他脖子上挂着白大褂,脸比褂子还白:“林小友,昨儿那些话……是赵某捏造的。”他掏出张纸,“我代表镇医馆,给你赔个不是。”
林小树接过道歉信,扫过末尾的红章,抬头时正看见陈镇医鬓角的白发——比前日见面时又多了几缕。
“陈叔,您要是愿意,我带您去后山认认药材?”他把信折好收进抽屉,“有些药,晒法讲究着呢。”
陈镇医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
暮色漫上山头时,“林氏草堂”的木牌又挂上了。
被石子砸出的白印还在,倒像道醒目的疤。
林小树坐在门槛上,看小草追着张桂香的芦花鸡满院跑,听王婶在篱笆外喊“明儿我来帮你翻药园子”,闻着灶房飘来的野菊粥香——这烟火气,比任何药方都暖人。
“哥!”小草举着个小纸包跑过来,“香嫂说这是李老板让捎的,说是‘镇上来的客人’送的。”
林小树拆开纸包,里面躺着张烫金请柬。
月光漫过“林氏药堂”四个字时,村头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他抬头望去,山路上一盏车灯刺破夜色,像颗坠进山谷的星子,缓缓往村口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