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站在青瓦白墙的小楼前,指尖轻轻抚过新刷的朱红门楣。
晨露未散,门楣上"林氏草堂"四个鎏金大字还沾着潮气,是他连夜请村里老秀才写的,笔锋里带着山风的硬朗。
"小树,药柜搬里屋了!"门内传来张桂香的唤声,带着股热辣辣的甜。
他转身时正见她踮脚擦柜台,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裹着蓝布的小腿——是她连夜赶工做的,说医馆要体面,自己穿得素些才配。
林小树喉结动了动,弯腰拾起脚边散落的药包。
前几日在京郊转悠时,他一眼就相中这栋带老桂树的旧宅。
院子里的桂树有三十年树龄,张桂香闻着那股清苦的甜香就笑:"这味儿好,病人闻着心宽。"此刻树影筛在她背上,把她鬓角的碎发染成金褐色,像极了石沟村灶房里,她给他盛甜酒酿时的模样。
"香姐,这味紫丹参放第三层。"他把药包递过去,指尖擦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前日搬药柜时磨的。
张桂香接过去时故意捏了捏他的指节:"手倒稳当,昨儿撞仓库后门时,肋骨裂了也没哼一声。"
林小树耳尖发烫。
昨夜他脱了上衣擦药,张桂香举着油灯凑近看他青紫的肋下,眼睛亮得像星子:"我给你揉?"他逃也似的裹上衣服,如今想起来,后颈还烧得慌。
"叮铃——"
门楣上的铜铃突然轻响。
林小树抬头,见张桂香正把最后一串铜铃系在门框上:"有病人来,铃铛先报个信儿。"她转身时襟口微敞,露出点雪脯,又立刻掩紧,偏过头笑:"看什么?
没见过大姑娘收拾屋子?"
大姑娘?
林小树憋着笑。
张桂香守寡三年,村里汉子背后叫她"小辣椒",可在他这儿,总爱装小姑娘家的娇憨。
他低头整理案上的《伤寒杂病论》,书页间滑出张纸条——是小草前天托人捎的,歪歪扭扭写着"哥,我能吃半块糖饼了"。
他捏着纸条,心里软得发疼。
等医馆立住脚,就接妹妹来京治病,用神农传承里的针法,把她的心疾去根儿。
开业那日天阴着。
林小树早起煮了锅红枣粥,张桂香端着碗站在门口望:"日头都三竿了,咋连个问路的都没有?"她咬着勺柄,圆脸蛋儿皱成包子。
林小树盛了碗粥递过去:"急啥?
同仁堂联合几家老字号说我是江湖骗子,这才头一天。"他昨夜在医协论坛刷到帖子,标题刺得人眼疼——《山野村医开馆?
谨防祖传秘方变慢性毒药》。
方掌柜那孙子,上回在药材市场碰着,鼻孔都快翘到房梁上。
"我去把那帖子撕了!"张桂香放下碗就要往外冲,被他一把拽住。
她腕子细,他一捏就摸到骨头,又赶紧松了:"香姐,真病人不会信谣言。"他望着案头的银针包,那里面躺着老铁头送的九根金针,"等第一个病人来,咱们治得漂亮,比啥都强。"
张桂香盯着他亮得灼人的眼睛,忽然就泄了气。
她捧起粥碗,吹了吹热气:"那...你多吃点,省得等下给人扎针没力气。"
直到傍晚,铜铃才响了第三回。
轿车停下时带着点沙沙的摩擦声,像是刻意放轻了动静。
张桂香正给药柜换布帘,抬头就见辆黑色轿车停在桂树底下,车标是她在电视里见过的,贵得能买半座山。
车门开处,先下来个穿黑西装的司机,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
林小树放下手里的《千金方》,就见位穿墨绿旗袍的妇人扶着车门站起,手捂太阳穴,眉头拧成个结。
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跟着颤,衬得脸白得像雪。
"夫人?"司机要扶,被她摆手推开。
她踩着细高跟往门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到门槛时踉跄了下——林小树已经扶住她胳膊。
"林医生?"妇人抬眼,眼尾的细纹里浸着痛楚,"我是柳家的。"
林小树心头一跳。
柳家那位在省里管医药的,前阵子还上了新闻。
他扶着人在梨木椅上坐下,触手处能感觉到她胳膊在抖。
张桂香已经端来茶,却被妇人摇头拒绝:"疼得喝不下。"
"柳夫人,我先给您诊脉。"林小树坐直身子,指尖搭上她腕脉。
脉像弦而细,跳得急,像要挣断线的风筝。
他闭目凝神,元气顺着指尖渗进去——这是神农传承里的透视术,得接触才能用。
眼前浮现出柳夫人的脑内景象:血管像纠缠的红绳,在右侧颞叶处拧成个死结。
他猛地睁眼,额角沁出细汗。
元气用多了会累,可这情形不能停。
"夫人最近是不是常动怒?"他问,"或是有心事憋在心里,说不出口?"
柳夫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色。
司机在门口咳嗽一声,她却像没听见:"上月我儿子...和人起了争执。"她喉结动了动,"我想护着他,可理不在他那边。"
林小树点头。
血络纠缠成这样,分明是肝气郁结,郁久化火上冲清窍。
他抽了根银针,在酒精灯上烤了烤:"我先给您扎几针,再开副疏肝解郁的汤。"
"要脱衣服吗?"张桂香突然出声,脸腾地红了。
她想起前日整理医书时,看到"天突穴在喉结下",怕林小树尴尬,又补了句,"我回避?"
柳夫人倒笑了,痛楚淡了些:"不用。林医生只管治。"
银针入穴时,林小树能感觉到元气顺着针尾渗进柳夫人的经络。
她原本紧绷的肩背慢慢松下来,攥着帕子的手也松开了。
张桂香站在边上,看着林小树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石沟村那个雨夜——他坠崖后砸在她身上,也是这样皱着眉,说"我给你揉揉"。
"好了。"林小树拔针时,柳夫人已经能直起腰。
她摸了摸太阳穴,眼里有泪光:"十年了,头回这么清爽。"
张桂香赶紧递上温水。
林小树写药方的手没停:"每日一剂,早晚温服。
三日后复诊。"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夫人要是信得过,这几日多和儿子说说话。
有些气,说出来就散了。"
柳夫人接药方的手在抖。她从手包里摸出张黑卡:"诊金..."
"夫人痊愈那天,给我写幅字就行。"林小树笑着摇头,"就写'林氏草堂'的疗效,比啥都金贵。"
三日后的天朗得很。
林小树正给张桂香看新到的黄芪,就听见铜铃响得急。
柳夫人穿着月白旗袍跨进门,脸上带着粉,哪还有半分病容?
她身后跟着四五个妇人,有拿果篮的,有捧鲜花的。
"林医生!"柳夫人拉住他的手,"我头不疼了,夜里能睡整觉了!"她转身对身后人笑,"你们瞧,这才是真中医!"
张桂香忙着给客人搬椅子,听着满屋子的"林医生"、"神医",眼眶热得发涨。
她偷偷看林小树,见他耳尖又红了——和那天她要给他揉肋骨时一个模样。
日头偏西时,医馆里还挤着人。
张桂香端着药罐出来,见林小树正给个老太太看腿,抬头对她笑:"香姐,帮我拿艾条。"她应了声,转身时撞翻了茶几上的报纸。
头版标题刺得她眯眼——《林氏草堂治好了柳夫人?
老字号中医协会:有待考证》。
照片里,方掌柜穿着唐装站在同仁堂门口,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张桂香捏紧报纸,转身要拿给林小树看。
可抬眼就见他弯腰给老太太系裤脚,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她突然就松了手。
报纸飘在地上,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方掌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