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把最后一筐蜜橘码好时,日头已西斜。
他直起腰,掌心蹭了蹭裤腿上的泥,目光刚扫过院角那株老桂树,就见院外影影绰绰立着个人。
"林先生。"
声音沉得像敲在青石板上。
他抬头,就见苏老爷子亲卫队长立在篱笆外,玄色短打洗得发白,腰间佩刀的牛皮鞘泛着油光。
对方左手托着个红漆木盒,盒盖边缘压着半枚鎏金请帖。
"白姑娘差人送来的。"亲卫队长抬手,木盒上的铜锁在暮色里闪了闪,"她说上月在苏府后巷多有冒犯,特备家宴赔罪。"
林小树没接。
他盯着那枚请帖,记忆突然被扯回半月前——苏月柔旧疾发作那晚,他背人冲过回廊,转角处撞翻个青瓷茶盏。
碎片飞溅时,他瞥见个穿墨绿旗袍的身影,腕间翡翠镯子碎成两半,而对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块待宰的肉。
"白九娘。"他低低念出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药囊。
药囊里还塞着小草今早塞的晒干野莓,此刻被攥得发疼。
亲卫队长似是看出他疑虑,又道:"白姑娘说,若林先生不肯赏脸,她便亲自来小石沟村赔罪。"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您知道,有些事......闹大了,对村里的橘园不好。"
最后一句像根细针,精准扎进林小树心口。
他想起今早果园树根下那摊更深的毒粉,想起村长欲言又止的模样——最近总有些生人在村外转悠,说是收购商,可看橘子的眼神太利,像在看金子,又像在看靶子。
"我去。"他伸手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身时,感觉到一丝凉意——盒底铺着冰屑,隐约有药材的苦香渗出来。
亲卫队长走后,林小树打开木盒。
最上层是叠月白湖绸,掀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株百年野山参,参须用红绳系成蝴蝶结,旁边压着张洒金笺,小楷写着:"薄礼致歉,望先生海涵。"
他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山参的药力他能感觉到,可这礼太重了,重得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哥,谁来了?"
小草端着陶碗从厨房出来,碗里飘着桂花糖的甜香。
她脸色还是苍白,可眼尾的青黑淡了些——这是他用灵气疏导半月的成效。
林小树忙把木盒合上,堆起笑:"镇里来的客人,说请我吃酒。"
"吃酒?"小草歪头,发梢扫过碗沿,"那你要小心,上次王二狗喝多了,摔进粪坑......"
"知道啦。"林小树伸手揉她发顶,触到细软的发尾时,心尖突然一软。
他望着妹妹碗里浮着的桂花,想起白九娘请帖上的鎏金纹路,想起果园里那摊毒粉,喉间滚出句低低的誓:"哥不会有事的。"
三日后,白府。
林小树站在朱漆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松鹤堂"三个鎏金大字。
门环是青铜铸的衔珠兽,他刚抬手要敲,门就"吱呀"开了。
白府管家弓着背,笑得像尊弥勒佛:"林先生大驾,我家姑娘等得脖子都长了。"
跨进门槛的刹那,林小树闻到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和果园山风里那丝腥气,是同一个味道。
宴会厅里烛火摇曳,白九娘斜倚在檀木贵妃榻上。
她穿件月白薄纱裙,肩线若隐若现,腕间换了对翡翠镯子,在烛光下泛着幽绿的光。
见他进来,她指尖的葡萄"啪嗒"掉在案上,抬眼笑:"林先生可算来了,我这酒都温了三巡。"
"白姑娘客气。"林小树抱拳,目光扫过案上的酒菜——清蒸石斑鱼鳃还在动,醉鸡的鸡皮泛着油光,最中央是坛封着红布的酒,酒坛上的"十年女儿红"字样被擦得发亮。
白九娘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坐。"她自己却没动,支着下巴看他,"上月的事,是我莽撞。
这酒,我先干为敬。"说着抄起酒坛,仰头灌了半坛。
酒液顺着她下巴往下淌,沾湿了锁骨处的薄纱。
林小树垂眸盯着自己的酒盏,神识却悄悄漫开——这是神农传承里最省元气的小术,像团雾气,轻轻掠过酒液表面。
然后他瞳孔微缩。
酒里有东西。
极淡的,像浮在水面的油花,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是醉梦散。
这东西他在残卷里见过,无色无味,能散人神识,中者会把真心话当醉话,把软刀子当蜜饯。
"林先生怎么不喝?"白九娘的声音突然近了。
他抬头,就见她不知何时已跪坐在他身旁,发间的珍珠步摇几乎扫到他鼻尖,"可是嫌我这酒不够好?"
林小树喉结动了动,端起酒盏:"白姑娘的酒,自然是好的。"他仰头饮尽,喉间却暗运灵气——舌尖抵着上颚,酒液顺着舌下的隐穴,缓缓渗进袖中预先藏好的棉帕里。
"这就对了。"白九娘笑着又给他斟满,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手背,"我听苏老爷子说,林先生医术通神,不如我们边喝边聊?"
第三盏酒下肚时,林小树感觉脸上发烫。
他知道这是醉梦散在起效——虽然大部分酒液被他逼出体外,可残留的药性还是让他心跳加快。
他垂眼盯着案上的银烛台,烛泪正缓缓淌成个歪扭的"局"字。
"小翠,给林公子添酒。"白九娘突然拍手。
四个穿粉绿襦裙的侍女鱼贯而入,其中最娇俏的那个端着酒壶,却没倒酒,反而挨着林小树坐下,肩头轻轻蹭他胳膊:"林公子,奴婢听人说,您点穴手法最妙,能不能......"她眼尾一挑,声音软得像团云,"给奴婢点个穴助助兴?"
香气裹着酒气扑面而来。
林小树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笑了。
他抬手,指尖点在她后颈大椎穴上,灵气顺着指腹缓缓注入——不是治病的力,而是极淡的,像春风拂过琴弦。
小翠的身子突然僵住。
她圆睁着眼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连眼睫都不动了。
白九娘的笑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裙角。
"白姑娘,这是......"林小树转头,眼神微醺,"点穴助兴。"
三息后,他指尖轻轻一弹。
小翠突然"啊"地轻呼,捂着脖子后退两步,脸上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眼神里多了丝惧意。
白九娘盯着她,又看林小树,突然笑出声:"林先生好手段。"她端起酒坛又灌了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是我唐突了。"
林小树望着她染着丹蔻的指尖,心里明镜似的——这四个侍女,怕是都被下了药,或者被下了蛊。
他刚才那手,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你动歪心思,我也有手段。
又喝了两盏酒,林小树感觉元气有些虚浮。
他扶着案几站起来,踉跄两步:"对不住,我......我醉了。"
"我让人送你。"白九娘也站起来,伸手要扶,却被他侧身避开。
他踉跄着往门外走,经过案几时,腰间银针袋轻轻一震——那是他方才用银针在案几内侧划下的痕迹:"下次请别再浪费好酒。"
出了白府大门,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站在巷口,望着门楣上还在摇晃的灯笼,摸了摸袖中湿透的棉帕——醉梦散的甜腥还在,像根刺扎在他记忆里。
"白九娘,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对着夜色喃喃,目光扫过白府高墙,墙头的青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枝头上的夜鸦。
林小树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小草塞的野莓还在,带着体温的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把未出鞘的刀。
今晚的月亮很圆,圆得像面镜子。
他望着白府的飞檐,突然笑了——既然你设了局,那我便来探个究竟。
他转身往回走,靴底碾碎了片落在地上的桂叶。
风里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极了白府后巷那株老桂树的味道。
林小树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影子里好像多了道更深的轮廓,等他揉了揉眼,又什么都没有了。
"明天晚上......"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了敲腰间的银针袋,"该去会会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