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时,林小树推开老铁头那间飘着药香的土坯房。
门轴吱呀一响,正蹲在灶前添柴的老人抬起头,烟锅子在腮帮上压出道深纹:“这么晚来,可是出了岔子?”
“岔子倒没出。”林小树反手闩上门,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
青布灯芯在风里晃了晃,他摊开油布的手稳了稳——泛黄的绢帛上,歪歪扭扭的古字像爬满裂痕的老树根,“您看这个。”
老铁头的烟锅“当啷”掉在地上。
他凑近些,枯枝似的手指悬在残卷上方半寸,忽然剧烈颤抖起来:“这纹路...这字势...是《灵枢》!”他踉跄着坐回木凳,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三十年前,我在秦岭深处见过半页这样的东西。”
林小树心尖一跳。
他记得老铁头总说年轻时走南闯北,却从未提过具体行当。
此刻老人浑浊的眼珠里浮起层雾气,像是穿过三十年的山风,又看见当年的自己——
“那年我跟着个走方郎中混饭吃,路过鹰嘴崖。”老铁头抓起茶碗灌了口冷茶,喉结滚动得像吞了块石头,“半夜听见狼嚎,我俩躲进个山缝,哪成想那缝里竟是座古墓的盗洞。”他突然攥住林小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洞壁刻着‘神农裔冢’四个大字,石灯台还燃着青火!”
林小树的掌心沁出薄汗。
他能感觉到老人的手在抖,像秋风里的老松枝:“后来呢?”
“后来?”老铁头松开手,摸出旱烟猛吸两口,火星子映得皱纹更深,“我俩刚摸进主室,石棺突然动了!”他指节敲了敲残卷边缘的焦痕,“那石棺四周全是机关,毒针、翻板、连环弩,我那师兄踩中个铜簧,当场被扎成了刺猬。”他喉间滚出声闷咳,“我抱着半卷从火盆里抢的残书往外跑,身后的石门‘轰’地合上,把我砸晕在盗洞口。等醒过来,只剩这几页烧剩的——”他突然顿住,盯着林小树怀里露出半截的玉佩,“你那玉...背面是不是有蛇纹?”
林小树猛地掏出玉佩。
月光透过纸窗照在上面,盘蛇纹里果然浮出几个淡青的字:“神农残卷,蛇衔为引。”
老铁头的烟杆“咔”地断成两截。
“这是守墓人的标记。”他声音发哑,“当年那石棺前立着块碑,碑上刻的就是盘蛇衔卷——传说这古墓是神农氏后裔建的,藏着完整的医道传承,还有能解百毒的丹方。”他突然抓住林小树肩膀,“可别被‘传承’俩字迷了眼!我在山里见过七拨盗墓的,没一个活着出来的。毒瘴能蚀穿肺管子,木傀儡能把人撕成两半——”
“可小草的病...”林小树低头盯着残卷,声音轻得像叹息。
妹妹咳血的帕子还收在枕头底下,每夜他都能听见她蜷在炕角压抑的咳嗽声,“我得试试。”
老铁头盯着他泛青的下眼睑看了半晌,突然哼了声:“明儿个我去打两副铜护膝,那古墓的翻板专磕腿腕子。”
天刚蒙蒙亮,林小树的院坝里就堆了半人高的物资。
小安扛着麻绳撞开篱笆门,额角的汗珠子砸在粗布短打上:“树哥,王木匠送了三捆火把!李婶子非塞了包艾草,说能避蛇。”他蹲下来翻布包,突然举起个红布囊笑出声,“桂香姐给的避毒香囊,绣着并蒂莲呢!”
“死小子乱翻什么!”张桂香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
她裹着件靛蓝粗布衫,发梢还沾着灶房的柴灰,手里提个半旧的藤箱,“我爹当年采药走深山,这箱子里的东西比你见过的世面都多。”她把箱子“咚”地搁在石桌上,掀开盖子——竹针、药锄、密封的瓷瓶排得整整齐齐,“雄黄粉、止血草、解瘴丹,哪样不是救命的?”
林小树捏起个拇指大的瓷瓶,凑到鼻尖闻了闻,眉梢微微扬起:“桂香姐,这‘醒神散’的方子...”
“我娘传给我的。”张桂香突然低了头,手指绞着衣角,“她走得早,这些年我...我总想着要是能用上...”
院坝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露水从竹枝上滴落的声音。
小安挠着后脑勺退到墙角,老铁头咳嗽两声,弯腰去捆火把。
林小树伸手碰了碰她发间的木簪,轻声道:“那...你跟紧我。”
张桂香猛地抬头,耳尖红得像刚摘的山果:“谁要你操心!”她抄起个火把塞给小安,“还不快走?日头毒了雾散了,断龙谷的瘴气可不长眼!”
月出时分,一行四人站在了断龙谷口。
雾气像团化不开的棉絮,裹着冷飕飕的山风往领口钻。
林小树摸了摸石碑上的刻字,青苔底下的“神农”二字触感熟悉得惊人——仿佛无数次在梦里摸过这块石头。
老铁头的猎刀在石头上敲了敲,闷闷的回响惊飞了两只夜枭:“就是这儿。三十年前,我从西边那个岩缝爬进来的。”
小安攥紧了腰间的短刀,喉咙动了动:“树哥,这地儿...咋连虫鸣都没了?”
“因为活物进不来。”张桂香的声音比平时轻,她举着火把照向雾里,光斑所及之处,灌木全呈诡异的紫黑色,“这是毒雾常年熏的。”她从藤箱里摸出四个红布囊,“把香囊系在手腕上,别摘。”
林小树系好香囊,刚要抬脚,身后突然响起枯枝断裂的脆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雾气里浮出个黑影。
他佝偻着背,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的枣木杖头雕着条盘蛇——和林小树的玉佩一模一样。
“擅闯神农墓者,死。”老仆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他浑浊的眼珠里没有焦距,“七十年了,又有人来送死。”
“前辈!”林小树跨前一步,“我们不是盗墓的——”
“住口!”老仆的枣木杖重重顿在地上。
黑暗中传来细碎的“咯吱”声。
林小树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他转头看向张桂香,正撞进她骤然瞪大的眼睛——
树影里,十几具木傀儡正缓缓直起身子。
它们关节处的铜钉泛着冷光,空洞的眼眶里,两簇幽蓝的磷火“刷”地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