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柳掌柜的算盘珠子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
林小树刚掀开灶房的竹帘,就见医馆的伙计们全挤在堂屋门槛外,王二柱的破布鞋尖还沾着泥,显然是被老头从被窝里揪出来的。
"都站齐了。"柳掌柜的乌木算盘往八仙桌上一磕,珠串震得嗡嗡响。
他穿了件靛青夹袄,袖口浆得硬挺,目光扫过众人时,最后在林小树腰间多停了半息——那里别着卷起来的残图,用块蓝布裹着,边角还露着点淡金纹路。
林小树垂眼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
昨夜暗巷里的打斗声还在耳边响,白九娘的信在怀里焐得发烫,此刻柳掌柜的算盘声却比刀风更让他心跳加速。
他能闻到老头身上淡淡的艾草味,混着晨露的湿冷,像根细针往鼻腔里钻。
"昨日李老汉家的娃,高热惊厥。"柳掌柜突然开口,手指敲了敲桌沿,"林无尘,你用三根银针扎少商、商阳、大椎,扎完半柱香退热。"他的拇指在食指上搓了搓,"县里的老大夫说要灌三副麻黄汤,你倒好,三根针就把人救了。"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梁上麻雀啄窗的声音。
王二柱偷偷瞥了林小树一眼,喉结动了动;张婶的手绞着围裙角,指甲盖都泛白了。
林小树感觉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和昨夜暗巷里那种危险的刺痒不同,这次是被人看穿底的心慌。
"不过是运气好。"他低头,声音压得很轻,"那娃耳后有红筋,是热邪闭在肺经,扎指尖放血最是对症......"
"运气?"柳掌柜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核桃壳,"我在这行摸爬滚打四十年,见过靠运气治病的,没见过把《灵枢》里'病在肺者,取之手太阴、阳明'用得这么活的。"他的手指叩了叩桌案,"你那三根针,扎的位置比我当年跟师傅学的,偏了半分。"
林小树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想起昨夜残图在月光下泛金的纹路,想起白九娘信里"速查神农传人"的字迹,喉咙突然发紧。
柳掌柜的目光像把刀,要剖开他腰间的蓝布包——可他不能露馅,至少现在不能。
"掌柜的抬举了。"他挠了挠后脑勺,露出村娃的憨笑,"我从前在山上跟着老瞎子讨生活,他教过几手扎针的土法子......"
"老瞎子?"柳掌柜的算盘珠子突然"哗啦"一响,惊得王二柱打了个哆嗦,"西山上那个替人算八字的老叫花子?
他还懂医?"
"懂点皮毛。"林小树攥紧了袖中残图的一角,掌心被布角硌得生疼,"他说我命硬,得学点本事压灾。"
柳掌柜没再追问,只是盯着他看。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老头脸上切出明暗两半,左边的眼睛亮得惊人,右边却隐在阴影里。
林小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直到柳掌柜突然弯腰收拾算盘:"散了吧,该抓药抓药,该晒参晒参。"
伙计们哄地散了。
王二柱经过林小树身边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行啊你,掌柜的多少年没这么仔细问过人了。"林小树勉强笑了笑,目光却落在柳掌柜的背影上——老头走到门口时,手在门框上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林小树蹲在灶房里。
残图摊在灶台边,他闭着眼,指尖轻轻拂过图上的纹路。
神农传承里的"灵植共鸣"在他体内翻涌,像有团温热的泉水顺着经脉往上冒。
他能听见自己的元气在"汩汩"流逝,额头渐渐沁出冷汗——这是他第三次尝试激发残图,前两次都只看见些模糊的山影,这次......
"嗤啦"一声轻响。
残图上的金色纹路突然活了,像被风吹动的金线,在纸上游走、交织。
林小树猛地睁眼,就见原本残缺的边角处,缓缓浮现出一座陡峭的山崖:崖顶云雾缭绕,崖壁上布满深色的纹路,像龙鳞,又像某种古老的刻痕。
"断龙崖......"他轻声念出崖底模糊的三个字,喉咙发紧。
老瞎子临终前那句"此命格,通灵脉之门"突然在耳边炸响,他想起昨夜暗巷里黑衣人身上的腥气,想起白九娘信里的"速查",手指不自觉地抠进灶台缝里——这残图,怕不是引他去寻神农旧地的钥匙。
"小树哥!"
阿青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林小树手忙脚乱地把残图塞进灶膛里的草堆下,抬头就见阿青挎着竹篓站在门口,青布衫的袖口沾着草屑,笑得像春日里的山雀:"我今早去后坡转了转,见野菊开得正好。
不如咱们去城外采药?
权当放松放松。"
林小树盯着阿青发亮的眼睛。
这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村口的落难青年,总爱帮他劈柴挑水,可昨夜暗巷里的脚步声......他垂眼扫过阿青腰间的布带——那里鼓着块不大不小的硬物,像枚铜牌子。
"好啊。"他扯出个笑,"我去拿药锄。"
两人出镇时,日头正毒。
阿青走在前头,竹篓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
林小树落在半步之后,盯着阿青后颈的汗毛——那是习武之人特有的紧绷,老瞎子说过,只有常年练气的人,皮肤才会绷得像鼓面。
"渴了。"阿青突然停在山路边,指着前边的山谷,"我听说那里有眼清泉,咱们去讨口水喝?"
林小树跟着拐进山谷。
野草长得齐腰高,蝉鸣震得人耳朵发疼。
他假装被石头绊了个踉跄,手"恰好"按在阿青腰间——那枚铜牌的轮廓立刻硌进掌心,刻着的"药"字纹路刺得他指尖发麻。
"小心!"阿青忙扶住他,脸上全是关切,"这地儿石头多,我扶你......"
"不用。"林小树退开半步,目光扫过山谷深处——那里的野葛藤长得格外茂盛,叶片油绿发亮,底下隐约能看见几株紫花地丁,开得比寻常的大两倍。
他突然明白阿青为什么选这儿了:这山谷隐蔽,适合动手。
"那是......"阿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像是野药田!"
话音未落,两道黑影从葛藤后窜出来。
左边那人持刀,刀鞘上缠着红布;右边那人拿剑,剑穗是墨绿色的,沾着点暗红——像血。
林小树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能看见两人腕间的青筋暴起,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声里带着铁锈味,是刚杀过人的味道。
"神农传人?"左边的刀客开口,声音像砂纸擦石头,"交出来,留你全尸。"
林小树装傻,往后退了半步,脚却悄悄碾进土里:"两位大哥说啥呢?
我就是个采药的......"
"装!"右边的剑客冷笑,剑尖挑起他腰间的蓝布包,"这图里的纹路,只有神农传人能激发。"
林小树感觉后颈发凉。
他能听见自己元气流动的声音,像小溪在血管里奔涌。
他盯着两人脚边的野薄荷,舌尖抵着后槽牙——就现在!
元气顺着指尖窜进泥土。
野薄荷的根须突然疯狂生长,像无数条绿蛇从土里钻出来;葛藤的藤蔓"唰"地缠上两人的脚踝,越勒越紧。
刀客惊得踉跄,刀"当啷"掉在地上;剑客挥剑乱砍,却砍不断突然变坚韧的藤条。
"跑!"林小树拽着阿青的手腕往谷外冲,心跳得快要跳出喉咙。
身后传来刀客的骂声:"追!
别让他跑了!"
两人跌跌撞撞跑出山谷时,阿青的衣襟被扯破了,林小树的手背划了道血口子。
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喘气,看着阿青发红的眼眶:"对不住,是我害你......"
"说啥呢。"林小树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得轻松,"这地方啊,比医馆后巷还不太平。"他的目光扫过阿青腰间——那枚铜牌还在,只是边缘沾了点葛藤的绿汁。
夜里,林小树坐在炕头。
残图在油灯下泛着暖光,他用银针挑开图角的线,果然露出一行极小的字:"断龙崖下,灵脉交汇,百草生辉。"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字,喉咙发紧——原来这残图,是神农旧地的地图。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
林小树把残图重新包好,塞进炕席底下的暗格里。
刚躺下,就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猫爪子挠墙。
他翻了个身,假装睡熟,却在心里默数:三步,停在药柜后;五步,往库房去了......
后半夜的风有点凉。
林小树裹紧被子,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医馆库房里那批刚到的野山参——白的须,红的纹,掌柜的昨天还说要留着给县太爷的夫人补身子。
此刻,库房的木门缝里,似乎有缕若有若无的药香飘出来,混着点泥土的腥气,像极了昨夜黑衣人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