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后堂的樟木柜被拍得震天响。
柳掌柜捏着算盘的手青筋凸起，算盘珠"噼里啪啦"崩落两颗，滚到林小树脚边。
"野山参少了七支，百年何首乌断了半根，连西域运来的藏红花都少了小半袋。"柳掌柜浑浊的眼尾耷拉着，却像两把淬了毒的刀，扫过堂下五个伙计的脸，"谁能告诉我，这些金贵药材长了翅膀？"
林小树站在最末，后颈能感觉到好几道灼人的视线。
昨天他和阿青从山谷逃回来时，衣襟上沾的葛藤绿汁还没洗干净，此刻正随着他微颤的指尖，在粗布短打上洇出个淡青的月牙印。
"要说最可疑的......"账房老孙搓着油腻的手指，目光往林小树这边飘，"小先生来医馆才半月，就把库房钥匙摸得门儿清。
上回掌柜的让他清点药材，他蹲在药柜前看了整宿——"
"老孙头！"站在林小树左侧的药童阿福突然拔高声音，"你上个月还偷拿过两副止咳散给你家小孙子！"
堂内瞬间炸了锅。
林小树垂着眼，盯着自己沾着药渍的布鞋尖。
他能听见阿青站在右侧的呼吸声，比平时快了三分，像被踩了尾巴的田鼠。
"都闭嘴！"柳掌柜拍案，震得茶盏里的残茶泼湿了半张账册，"我问的是药材，不是陈年烂谷子。"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林小树脸上，"小树，你说。"
林小树喉头动了动。
昨夜库房门缝里飘出的药香混着土腥气突然涌进鼻腔——和山谷里追杀他们的黑衣人身上的味道，像极了。
他抬眼时笑得清透，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蓝布包："我可以帮着查，但得先问一句——"他扫过阿青泛白的指节，"谁最想让我背这黑锅？"
阿青的肩膀猛地一缩。
日头偏西时，林小树蹲在医馆后院的药畦边拔杂草。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响，像是说给墙根的麻雀听："那药材丢得蹊跷，我夜里再去库房查查，说不定能找着线索。"
阿青正在晾药筛子，竹筛子"咚"地磕在石桌上。
林小树余光瞥见他耳尖泛红，喉结上下滚动，像条吞了鱼钩的鱼。
月亮爬过东墙时，林小树蜷在库房梁上。
他怀里抱着从后山挖来的野葛藤，元气顺着指尖渗进藤条，能清晰感觉到藤蔓在掌心蠕动，像根蓄势待发的鞭子。
库房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林小树盯着墙角那口锁着药材的檀木箱，突然听见瓦砾轻响——东南角的窗户被撬开半寸，一道黑影像只大猫似的挤进来，腰间铜牌撞在窗沿上，发出极轻的"叮"。
是阿青。
林小树屏住呼吸。
阿青摸向腰间的匕首，月光照亮他泛青的下颌线——这张总带着怯意的脸此刻绷得像块冷铁。
他蹲在檀木箱前，匕首尖刚插进锁孔，林小树就松了手。
野葛藤"刷"地从梁上垂落，精准缠住阿青的手腕。
阿青惊得要喊，林小树已从梁上跃下，手掌捂住他的嘴。
藤条越缠越紧，阿青的手腕很快肿起青紫色的勒痕。
"装得倒像。"林小树扯下他腰间的铜牌，借着月光看清上面刻的"药"字，"药王阁的狗，也配在我跟前掉眼泪？"
阿青突然笑了，笑声从林小树指缝里漏出来，像夜枭叫："你以为你藏的残图能瞒过谁？
白九娘早说了，只要你敢去断龙崖——"
"够了。"
沉稳的声音从库房门口传来。
林小树转头，看见柳掌柜立在月光里，月白长袍被夜风吹得翻卷，连腰间的玉佩都没晃出半分声响。
阿青突然浑身发抖，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瘫软在地。
柳掌柜抬袖。
林小树只觉眼前一花，阿青"砰"地撞在墙上，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
他这才发现，掌柜的袖口露出半截青竹枝，枝尖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药王阁的手，伸得太长了。"柳掌柜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把他捆了，带前堂。"
前堂的烛火被风扑灭了三根。
阿青瘫在长条凳上，嘴角淌着血，却还在笑："白九娘要的是神农残图，你们护得住一时，护得住一世？
等断龙崖的消息传出去......"
"住口！"林小树抄起条凳要砸，被柳掌柜伸手拦住。
老掌柜的掌心温得反常，像块捂了半宿的暖玉："他说的，未必不是你该知道的。"
林小树的手慢慢垂下来。
阿青的话像根细针，扎破了他心里最后一层侥幸——原来从他坠崖得到传承那天起，就已经被盯上了。
后半夜，林小树被领到柳掌柜的内室。
檀香混着旧书纸的味道扑面而来，墙上挂着幅褪色的《百草药性图》，画中人参的须子比他在库房见的还长三分。
"断龙崖下灵脉交汇。"柳掌柜摸出个檀木匣，打开是枚羊脂玉符，背面刻着"通灵"二字，"那地方有上古封禁，没这玉符，你连崖底的雾气都近不得。"
林小树接过玉符，触手生温。
他想起残图里的字，喉咙发紧："掌柜的......"
"我在这行看了四十年。"柳掌柜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的老槐树，"能在药王阁的网里翻跟头的，你是第二个。"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明儿个，你就走吧。"
林小树攥紧玉符。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鸟。
他望着柳掌柜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库房门缝里的药香——原来从一开始，这老人就什么都知道。
后半夜，林小树蹲在灶房烧火。
他把换洗衣裳塞进蓝布包，残图裹在最里层。
玉符贴着心口，烫得他睡不着。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抬头，正看见柳掌柜的书童抱着个油纸包站在檐下："掌柜的让我给您带的，路上当干粮。"
林小树接过，油纸包里的炊饼还带着余温。
他望着医馆门楣上"杏林堂"的匾额，在夜色里只剩团模糊的黑影。
明天天亮前，他就得离开这里了——带着玉符，带着秘密，也带着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他听见后山的风穿过老槐树，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纸上。
那声音像极了阿青被震倒时的闷响，又像极了残图里那些小字，在他心里一遍一遍地念：断龙崖下，灵脉交汇，百草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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