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张桂香的手还攥着林小树的掌心。
她另一只手举着煤油灯，暖黄的光晕漫过门框，把三个人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苏月柔被林小树抱在臂弯里，发梢还滴着夜露；张桂香的蓝布衫前襟湿了一片，却仍挺直腰板走在最前头，像要给身后两个孩子撑出片屋檐。
"西屋炕头早烧上了。"张桂香踮脚把灯挂在墙钉上，转身时发间的木簪晃了晃，"小柔坐炕沿，小树你坐杌子。"她伸手去接苏月柔，指尖碰到林小树胳膊时突然顿住——那里有道擦伤，血渍已经凝成暗褐，混着泥污沾在粗布袖口上。
"你受伤了？"张桂香的声音陡然发紧，松开苏月柔的手就去扯林小树的袖子。
林小树想躲，却被她攥得死紧，只得由着她把左胳膊整个露出来。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小臂上三道血痕，最长的那道从肘弯划到手腕，像条狰狞的红蜈蚣。
"方才和阿莲那蛊斗法，被树杈刮的。"林小树想笑，却见张桂香的睫毛在灯下轻颤，"不碍事，我元气足，明儿就能好——"
"闭嘴。"张桂香蹲下来，从炕柜里摸出个粗陶罐子，"上个月王婶子送的金疮药，我收在樟木箱最底下。"她揭开盖子，药香混着樟木香扑出来，"你总说我藏东西手紧，现在知道好了吧？"
她的指尖沾了药粉，轻轻按在伤口上。
林小树倒抽口冷气，却见她垂着眼睛，睫毛投下的阴影把眼底的水光遮了又遮。"那天你砸下来时..."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罐口的飞絮，"我以为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林小树的呼吸一滞。
他记得那个暴雨夜——山体滑坡的轰鸣里，他抓着野葛藤往下坠，最后砸进片腐叶堆里，压得底下的人闷哼。
等他咳着爬起来，就看见张桂香蜷在泥水里，蓝布衫被树枝勾得七零八落，腕上的银镯磕在石头上，裂了道细缝。
"我男人走的头七，我去后山给他烧纸。"张桂香的指尖顺着伤口边缘游走，药粉簌簌落在血痕上，"村里人说我克夫，说我大晚上往山上跑是招野鬼。
可我就是想问问他，怎么能把我和半岁的娃子扔在世上..."她的喉结动了动，"那天我踩着青苔滑下去，摔得浑身疼，正躲在岩缝里哭，就被你砸中了。"
林小树这才想起，张桂香肩颈的旧伤是那次摔的。
当时他晕过去前，迷迷糊糊用元气给她疏导过血脉，后来醒了又给她扎了三回针。
可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面前总爱掐着腰笑骂村汉的泼辣寡妇，也会在雨夜里躲在岩缝里哭。
"可后来你治好了我身上的旧伤。"张桂香的眼泪啪嗒落在他手背上，"你给我扎针时说，血脉通了，寒气散了，往后冬天不用再裹三床被子。
你给小草熬药时，会分我半碗姜茶，说我体寒。
你..."她吸了吸鼻子，"你让我重新有了活着的念头。"
窗台上的苏月柔捏着衣角。
她本靠在炕头，此刻却坐直了身子。
月光照在她脸上，把眼底的水光照得清清楚楚。
张桂香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她心里那团乱麻——她总觉得这个村妇抢了林小树的关心，却忘了，或许张桂香比她更需要那点温暖。
"我不奢求名分。"张桂香用袖子擦了擦脸，抬头时勉强扯出个笑，"只愿你能偶尔回头看我一眼。"
"桂香姐..."林小树的喉结动了动，想伸手去碰她的脸，却被苏月柔突然的动静惊得顿住。
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不知何时下了炕，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
她走到林小树面前，发梢还滴着水，在青砖上洇出个小水洼。"其实我也害怕。"她的声音轻，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深潭，"你总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给小草熬药，给桂香姐扎针，给村里老人们看诊，唯独忘了自己。"
林小树抬头看她。
苏月柔的眼睛里有团火，是他在医院VIP病房里见过的——那时她发着高烧，却硬撑着坐起来骂他"乡巴佬骗子"。
可现在那团火软了，像被雨水浇过的炭，暖烘烘的。
"但我知道，你不是无情的人。"她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菱角，"你治好了我的病，却不肯收我家的诊金；你说我体质特殊，要每天给我扎针，却总在我疼得掉眼泪时偏过头去。"她吸了吸鼻子，"所以我害怕的，从来不是你心里有别人，是怕你心里...没有自己。"
林小树的手在两个女人的掌心里发烫。
张桂香的手粗粝，指腹有晒谷时磨出的茧；苏月柔的手细白，腕间还戴着她母亲送的翡翠镯子。
他突然想起妹妹小草说过的话："哥哥的手像晒过太阳的棉被。"可此刻，被两双手暖着的他，才真正懂了什么是被人捧在掌心里的温度。
"我不是圣人。"他轻声说，喉结动了动，"也没法选择谁更重要。
我只知道，你们都在我心里。"
张桂香突然笑了。
她用手背蹭掉脸上的泪，起身去灶房端来碗枣茶："说这些酸话做什么？
小柔快喝，枣干是去年晒的，甜得很。"苏月柔接过碗，指尖碰到张桂香的，两人都顿了顿，又都笑了。
炉火烧得正旺，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张桂香说起那晚雨中的相遇："你砸下来时，我以为是野猪，差点拿石头砸你！"苏月柔捂着嘴笑："我第一次见他，他蹲在田埂上拔草，脸上沾了半块泥，活像个泥娃娃。"林小树摸着后颈笑："那是给小草找车前草呢。"
笑声里，窗纸上的月光慢慢移到了东墙。
张桂香打了个哈欠，起身去给炕里添柴："都睡吧，明儿还得给小草送药。"苏月柔也揉着眼睛上了炕，临睡前往林小树怀里塞了个暖炉："别总把元气耗光，我...我明天还想喝桂香姐煮的枣茶。"
林小树坐在杌子上，看着炕上两个姑娘渐渐平稳的呼吸。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他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鞋底蹭过青石板的声音，又像是谁压低了声音说话。
他捏紧了暖炉。
阿莲的蛊毒虽散了，可那青灰色的药渣，还有她临走前的冷笑，总在他脑子里打转。
更别说村东头的铁匠铺最近总飘出怪味，王铁柱说看见铁匠老周半夜往山里背麻袋...
炉火烧得噼啪响。
林小树把暖炉往炕边推了推，摸出怀里的银针。
明儿个，得找刘猎户他们合计合计。
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