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山尖的鱼肚白被灰雾揉成一团,像块浸了污水的破布罩在山谷上空,风里裹着湿土与朽木的气息,吹得人耳根发凉。
林小树站在祠堂门口,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腐味——那不是寻常霉烂,而是甜腻中泛着腥臭,像熟透的桃子裂开后爬满白蛆。
后颈的神农印记一跳一跳,皮肤下仿佛有细针在扎,那是瘟鬼意识在翻涌的征兆,每一次搏动都牵动脊椎发麻。
“哥?”小草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小手攥着他的衣角,指尖冰凉如井水浸过,声音轻得像风吹落叶,“我、我闻见烂桃子味了。”
林小树蹲下来,替妹妹理了理被夜露打湿的发梢。
发丝黏在她脸颊上,带着凉意,他指尖触到那微颤的额头,心头一紧。
小草的指尖凉得像冰碴,他这才惊觉自己的掌心早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裤缝上。
昨夜白九娘的黑雾虽散,可村民们到现在还没醒透,王铁匠的儿子虎子正蜷在供桌下抽抽搭搭,鼻涕泡糊在青灰的脸上,每一次抽噎都带着痰音,像破风箱在拉扯。
“小树!”张桂香的声音从祠堂里传来,带着睡醒后的沙哑。
她裹着件靛蓝布衫,领口还歪着两颗盘扣,显然是匆忙套上的,布料摩擦肩头发出窸窣声。
手里端着陶碗,碗里的红糖姜茶腾着热气,甜辣的香气扑进鼻腔,驱散了些许阴冷。
“先喝口热乎的。”她递碗时手背蹭过他虎口,那道被黑雾灼出的红痕还没消,触感像烧过的树皮,“你昨夜守了半宿,眼下青得跟熊猫似的。”
苏月柔抱着个牛皮纸包从供桌后直起腰,发间的木簪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呼吸在镜前凝成一团白气:“我把《封印录》里关于瘟鬼的部分抄下来了。”
她声音轻,却清晰,“上面说瘟鬼成型前会用黑雾侵蚀活气,村民昏迷是因为被抽走了生气——它要找容器,而容器必须承载神农印记。”
“所以得在雾散前断了它的根。”林小树接过姜茶,碗底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暖流渗进指尖,驱散了四肢的寒意。
他望着雾气里影影绰绰的老槐树,枝干扭曲如鬼爪,树皮剥落处渗出暗红汁液,像干涸的血泪。
想起小阿婆昨晚攥着他手腕说的话:“那东西要找容器,它挑上你,是因为你身上有神农的印子。”
南宫烈从门外大步跨进来,腰间别着柄青铜短刃——古武世家的家传兵器,刀鞘上铜环轻响,像蛇尾拍地。
他甩了甩发梢的雾珠,水珠溅在门槛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我联系的隐修者最快要晌午到,特勤队的车在山脚下抛锚了,说是雾太浓看不见路。”
林雨晴靠在门框上擦枪,金属部件碰撞的轻响像细碎的雨,冰冷的机油味在空气中弥漫。
她抬眼时睫毛上沾着雾丝,一眨,水珠滑落,砸在枪管上,发出“叮”一声轻响:“我可以留下。”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但你要去的地方,可能更需要火力。”
“分两路。”林小树把空碗搁在供桌上,碗底与木头碰撞的脆响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他望着张桂香泛红的眼尾,望着苏月柔攥得发白的指节,望着南宫烈紧抿的嘴角,声音沉稳:“南宫,你带雨晴留村守着,照顾村民。
我和桂香、月柔去药王阁后山——白九娘的老巢应该在那。”
张桂香的手指在布衫上绞出个褶子,布料摩擦发出“吱呀”声,她扬起下巴,可耳尖红得要滴血:“我屋里有把杀猪刀,磨得快。”
她咬了咬唇,“你要是敢撇下我,我就……我就拿那刀捅你屁股。”
苏月柔把牛皮纸包塞进帆布包,又摸出个玻璃小瓶晃了晃,薄荷油的清凉气息瞬间刺破空气,让她打了个轻微的颤:“我带了醒神的薄荷油,要是遇到黑雾……”她突然顿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帆布鞋边缘沾着夜露,湿了一圈,“我、我可以帮你递银针。”
林小树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
他伸手揉了揉小草的脑袋,发丝拂过掌心,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与温热:“听南宫哥哥的话,别乱跑。”
小草重重点头,眼睛却一直黏在他后颈的印记上——那抹金光在雾里忽明忽暗,像团烧不旺的火,映得她瞳孔微微发亮。
从祠堂出发,三人踏着湿滑的山道向药王阁后山行去。
晨雾浓得化不开,脚踩在腐叶上发出“咯吱”声,树根盘结如蛇群,空气中弥漫着苔藓与腐木混合的腥气。
药王阁后山的密道入口藏在老银杏树下。
林雨晴用枪托砸开覆盖着青苔的石板时,腐臭的风“呼”地涌出来,带着地下阴湿的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张桂香捂住口鼻后退半步,发梢扫过林小树的手背,留下一丝凉意:“这味儿……像我家后院烂了三年的菜窖。”
密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呼吸声在石壁间回荡,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林小树摸出打火机,火焰刚窜起来就被湿气压得摇晃,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照见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暗红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踩上去黏脚,鞋底发出“啪嗒”声。
苏月柔的手指突然掐住他胳膊,指甲陷进皮肉:“看墙上!”
火光照到石壁的瞬间,林小树的呼吸顿住。
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用利器刻上去的符文,每个符号都像条扭曲的蛇,正顺着石壁往他们脚边爬,火光一晃,仿佛那些蛇眼真的在动。
“走快点。”张桂香的声音发闷,她攥着杀猪刀的手在抖,可刀尖始终对着前方,金属刃口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我总觉着有东西在后面盯着。”
越往下走,腐味越浓,混着铁锈与胆汁的苦涩,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烂泥。
不知走了多久,林小树的鞋尖突然碰到个圆滚滚的东西。
打火机凑近的刹那,苏月柔猛地捂住嘴——那是颗骷髅头,眼眶里卡着半截生锈的铜铃,铜绿斑驳,轻轻一碰,发出“叮”一声,像谁在远处敲钟。
“到了。”林小树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密道尽头的祭祀厅比他想象中宽敞。
正中央的石棺有半人高,表面爬满墨绿色的苔藓,湿滑黏腻,棺沿往下滴着黑水,“滴答”声在空荡的厅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四周的墙上全是符文,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很好,你来了。”
白九娘的声音从石棺后传来,空灵却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感。
她还是那身白衣,发间的银饰却多了几串干枯的指甲,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嗒”的脆响,像枯骨在敲击。
她望着林小树后颈的印记笑了,嘴角裂开的弧度不似人类:“我等这一天,等了三百年。”
林小树的神农印记突然灼烧起来,皮肤像被烙铁贴住,他踉跄两步,伸手按住后颈,指缝间渗出血珠——那股力量不是来自传承,而是石棺里的东西在拽他的魂,五脏六腑都被往里拉。
“这是瘟鬼的容器。”白九娘的指甲划过石棺边缘,黑水溅在她手背上,冒出滋滋的白烟,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只要把你的魂填进去,它就能借你的身子重生。”
她抬手一挥,墙上的符文突然暴涨,蓝光裹着黑气朝林小树涌来,空气变得粘稠,像陷入泥沼。
剧痛从头顶劈到脚底,骨头在体内咯吱作响。
林小树眼前发黑,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冰冷的触感从膝盖直冲脑门。
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听见白九娘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听见张桂香在喊什么,可声音都隔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你答应过我的!”
有温热的身子撞进他怀里。
张桂香的布衫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她的眼泪砸在他锁骨上,烫得他一颤:“你说等小草病好了,要带我去镇里买花布做新衣裳!
你说要教我认药草,说……说我揉肩的手法比村东头王婶好……”
“我们都在等你醒来。”
另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
苏月柔的手指冰凉,可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微弱的颤抖:“我、我昨天翻到《齐民要术》里说,用灵植熬的药浴能治你元气亏损……等回去了,我熬给你喝好不好?”
林小树的意识突然清明了些。
他望着张桂香哭花的脸,望着苏月柔泛红的眼尾,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石棺里的拽力还在,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在聚集——是那天救桂香时涌上来的热流,是给月柔针灸时流转的元气,是小草攥着他衣角说“哥我不怕”时的心跳。
“滚!”
林小树吼出声。
后颈的印记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像把刀劈开了笼罩他的黑气。
他站起身,石棺里的黑水剧烈翻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墙上的符文开始碎裂,蓝光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不可能!”白九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你不过是个山村小子!”
“我是林小树。”他一步步走向石棺,金光顺着指尖涌进黑水,灼烧的声响“滋滋”作响,“是小草的哥哥,是桂香的……是月柔的朋友。”
他抬手按在石棺上,金光大盛,像熔金灌入裂缝,“我要护着我在乎的人,谁也别想动他们。”
石棺里的尖啸声越来越弱,最后“轰”地炸成一团黑雾。
白九娘尖叫着后退,银饰上的指甲纷纷断裂,落地时发出“叮叮”脆响:“你赢了一次,但终有一日——”
“除非我死。”林小树的声音像块淬了火的铁。
黑雾散尽时,石棺里只剩半棺清水。
张桂香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完了?”
“没完。”林雨晴的声音从密道入口传来。
她举着枪,枪口对着祭祀厅角落,金属冷光在黑暗中闪烁,“那边有动静。”
林小树顺着她的枪口望去。
黑暗里,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正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