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林小树的睫毛往下淌,冰凉地滑过颧骨,他能尝到舌尖上铁锈味的血——刚才那阵识海撕裂的剧痛,让他咬破了嘴唇,咸腥在口中漫开。
雷声低滚,远处山林被雨雾吞没,天地间只剩这一片湿冷的灰。
但此刻所有感官都凝在掌心那片温热上,傀儡胸口的腐肉被雨水冲开,露出月牙形的疤痕,和记忆里背着他翻山越岭的师兄一模一样。
那道疤曾被篝火映照过无数次,如今在雨中泛着微光,像一枚沉入泥泞的旧铜钱。
“师兄……”林小树喉咙发紧,声音卡在哽咽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傀儡肩头的粗布片里,布料湿透,边缘磨得他指腹发疼。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在回升,不再是傀儡特有的阴寒,倒像小时候冬天挤在炕头,师兄把捂热的红薯硬塞给他时的温度——那股暖意从掌心窜上来,烫得他眼眶发热,指尖微微发麻。
傀儡的手指突然蜷起来,轻轻扣住他后颈,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节微颤,带着久违的熟悉触感:“傻小子,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找到我。”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却让林小树眼眶更酸——这是师兄当年发着烧背他走二十里山路时,说“再忍忍,前边就有药铺”的腔调,连呼吸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砰!”
重物坠地的闷响像根针,猛地扎破了这层温情。
雨声骤然清晰,夹杂着金属刮擦石地的刺响。
林小树猛地抬头,正看见南宫烈踉跄着后退,左肩渗出的血在雨里晕开,像一朵缓慢绽放的暗红花,毒蛛婆婆的指甲几乎要戳到他咽喉,青灰色的甲尖泛着幽光,指甲缝里还嵌着碎肉,腥臭随风飘来。
更远处,原本被他们用符阵困住的傀儡群突然安静下来,上百双浑浊的绿眼睛同时转向这边,在雨幕里像一串发着幽光的鬼火,瞳孔收缩时发出细微的“咔”声,仿佛锈蚀的齿轮重新咬合。
“别怕。”师兄的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掌心传来三下轻叩,和小时候哄他入睡的节奏一模一样,声音却突然沉下来,带着林小树从未听过的冷硬,“这些年,我在傀儡里……看了太多。白九娘的祭坛,她藏魂的地方,还有……”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林小树眉心的神农印记,那一点骤然灼烫,像被火炭轻触,林小树浑身一颤。
师兄的瞳孔突然收缩,倒映着雨丝与闪电:“你的魂……在发烫。他们来了。”
“他们?”林小树刚要追问,就见毒蛛婆婆的袖口翻涌,大片墨绿色毒雾如活物般漫过来,腥甜的气味撞进鼻腔,黏腻得几乎糊住呼吸,他瞬间想起张桂香说过的“腐骨蛊”——这是要把所有人的血肉都化成脓水。
“桂香姐!月柔!”林小树本能地转头喊,声音被雨打得支离破碎。
张桂香已经扯下腰间的艾草香囊,手腕翻飞着把碎叶撒向空中,草药的辛香混着血味炸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苏月柔则咬破指尖,血珠滴落泥地时发出“滋”的轻响,符文在雨水中泛起微光,两人动作默契得像演练过百次。
毒雾撞上来便滋滋作响,冒起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焦臭。
南宫烈抹了把脸上的血,横臂挡在林雨晴身前,古武心法运转的声音在雨里格外清晰,筋骨噼啪作响,像绷紧的弓弦;林雨晴则单膝跪地,枪口精准地锁住毒蛛婆婆的咽喉,子弹上膛的咔嗒声和雨声重叠,冷金属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口。
但更危险的是那些傀儡。
原本被符阵压制的上百具傀儡,此刻像被抽去了最后一道枷锁,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响,像锈铁在互相刮擦,摇摇晃晃地往这边挪。
最前面的一具甚至直接扯断了自己的胳膊,用骨茬当武器——那是具女傀儡,断裂的手腕处还挂着褪色的红绳,雨水冲刷下,绳结松动,像极了村里王二婶走丢的小女儿。
“小树,试试灵力共鸣!”南宫烈的声音带着闷哼,他刚挡住毒蛛婆婆的一记爪击,护腕上已经多了三道深痕,血从指缝渗出,“我之前在古籍里看过,神农传承能唤醒残魂!”
林小树咬了咬牙。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元气在翻涌,像地下奔流的熔岩,神农印记在眉心发烫,那是使用禁术的前兆,皮肤下仿佛有火蚁在爬。
师兄的手突然攥紧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他抬头,正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和十八岁那年一样,带着点无奈的温柔:“去吧,我撑得住。”
掌心的七色光重新亮起,这次更盛,像团烧红的铁球,灼热的气流卷起雨丝,在空中划出细小的弧光。
林小树闭着眼,将灵力顺着指尖送进师兄心口的“草木之心”——那是白九娘用来禁锢残魂的邪物。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师兄的意识像团在风里摇晃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而周围其他傀儡的残魂,正被这股灵力波扰动着,有的在挣扎,有的在尖叫,那声音不入耳,却直刺识海,像无数根针扎进脑髓。
“出来……你们不是怪物。”林小树喃喃着,额头沁出冷汗,顺着眉骨滑落,混着雨水流进眼角,刺得生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几具傀儡的绿眼睛闪过刹那的清明:一个老头傀儡摸着自己心口的烟袋印,指腹摩挲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慰旧友;一个少年傀儡对着林小树露出模糊的笑——那是邻村去年淹死的小栓子,嘴角还沾着泥,却抬手比了个捉蜻蜓的手势。
但更多的傀儡反而狂暴了,它们嘶吼着撞向草药屏障,腐肉簌簌掉落,露出下边白森森的骨,撞击声像鼓点,震得地面微颤。
“走!”
师兄突然推开林小树。
他的身体在崩裂,左边半张脸的腐肉已经脱落,露出下边完好的皮肤,右半边却开始渗血,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扯,血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林小树手背上,温热又黏稠。
他挡在众人面前,双臂张开,像小时候挡在林小树和疯狗之间的姿势,雨水顺着他残破的衣袖流下,汇成细流:“我还能拖住他们!”
“师兄!”林小树扑过去要拉他,却被南宫烈死死拽住,手腕几乎脱臼。
南宫烈的手劲大得惊人:“现在不是犯傻的时候!你死了,谁救小草?谁带乡亲们翻身?”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发僵。
林小树的指尖在发抖,他望着师兄逐渐崩裂的身体,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吞不下,吐不出。
张桂香已经拽着苏月柔往山下跑,林雨晴边退边开枪,子弹精准地射向冲得最猛的傀儡膝盖,骨裂声混着惨嚎,在雨中炸开。
“她……要集齐……七魂……”师兄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混着血沫喷在雨里,字字清晰,“合成……神农容器……”
林小树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句话像根钉子,直接钉进他的脑子里。
他想起之前在残魂里看见的血腥画面:白九娘站在祭坛中央,七盏魂灯在她脚下排成北斗状,灯里的魂火都是熟悉的颜色——那是神农传承里缺失的七魄。
“你们逃不掉的……”毒蛛婆婆的冷笑从身后传来,指甲刮过岩石,刺耳得让人牙根发酸。
林小树回头,正看见她的指甲扎进最后一具挡路的傀儡心口,绿雾顺着伤口涌进去,那具傀儡瞬间膨胀成两倍大,腐肉里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虫,虫身湿滑,在雨中扭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走!”林雨晴的子弹打光了,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刀锋映着闪电,寒光一闪,“我断后!”
林小树被张桂香拽着往前跑,泥地里全是脚印和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能听见身后师兄的嘶吼,像困兽最后的咆哮;听见傀儡们的骨裂声,像枯枝在重压下断裂;听见毒蛛婆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踏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带着腥气。
直到转过山坳,视线里只剩雨幕和模糊的树影,他才敢回头——师兄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满地碎肉和几截染血的布片,在雨里轻轻晃动,像祭奠的纸钱。
“七魂……神农容器……”林小树摸着眉心发烫的印记,突然想起师傅临终前说的话:“神农传承不全,是因为有人在偷魂。”原来偷魂的人,从来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是想把他变成容器的白九娘。
雨还在下。
张桂香的手还拽着他,掌心全是汗,湿滑却紧握不放;苏月柔在擦脸上的雨水,睫毛上挂着水珠,像缀着碎钻;南宫烈捂着左肩,血已经浸透了绷带,滴滴答答落在泥里;林雨晴握着匕首的手在抖,指节发白,刀刃上还沾着黑虫的残液。
“得去祭坛。”林小树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雨里格外清晰,像一根绷紧的弦,“师兄说的藏魂地,应该就是白九娘的老巢。”
众人都转头看他。
张桂香的手紧了紧,苏月柔咬着唇点头,南宫烈扯下衣角重新包扎伤口,林雨晴把匕首插回腰间,动作干脆利落。
远处传来毒蛛婆婆的尖笑,混着雨丝飘进众人耳朵里:“小杂种,我在祭坛等你——带着你的神农印记。”
林小树摸了摸怀里的药葫芦,那里装着给妹妹小草的救命药。
他望着山坳后的浓云,想起师兄最后那抹琥珀色的眼瞳,想起白九娘要的“七魂”,想起自己发烫的魂。
雨幕里,不知谁的脚印踩碎了一丛野菊。
花瓣落在泥里,却在片刻后重新抬起头——带着点绿意的新芽,正从残花下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