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捏着那张烫金请柬在医所里转了三圈,烛火在他手背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像被风吹乱的蝶翅。
请柬边缘还沾着点泥星子,是方才他蹲在院儿里拾糖纸时,从裤兜滑落的——那糖纸是张桂香塞给他的,说含颗糖能压下夜里采药时灌的冷风,甜味在舌尖化开,像小时候她哄他吃苦药时那样。
“叩叩。”
窗棂被敲了两下,林雨晴的脸从半开的窗缝里探进来,发梢还滴着水,一滴顺着她冷白的颈侧滑进衣领,留下一道湿痕。
她刚从后山摸回来,鞋底还粘着青苔的碎屑,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晃了晃手里的放大镜,镜片在烛光下一闪:“我去村头王老师那儿借的,你那请柬上的字儿有问题。”
林小树忙把请柬递过去。
林雨晴的手指在“张桂香”三个字上划了道,指尖微微发凉:“你看这捺脚,桂香姐平时写字儿爱带个小勾儿,跟她绣枕头花似的,柔里带劲。这字儿捺得死沉,像拿针戳出来的,笔锋没有活气。”她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映着烛火却毫无暖意,“有人拿她当饵呢。”
医所里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七下,钟摆的余音在寂静中回荡,震得窗纸微微颤动。
林小树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清辉洒在青砖地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吞没:“可万一……万一真是她呢?”
林雨晴把请柬拍在桌上,枪套在腰间磕出轻响,皮革与金属的碰撞声像一道警钟。
她伸手摸了摸后腰的枪柄,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纹路,声音冷得像铁:“我在旧宅周围埋了三个兄弟,选的是背风的墙角和塌了一半的柴房,视野好,也藏得住人。你进去探虚实,我在外头兜着。要是真有埋伏——”她顿了顿,枪柄在掌心转了个圈,“我让他们连房梁都给掀了。”
旧宅的门轴在林小树手下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多年未启的棺盖被强行推开。
霉味混着沉水香扑进鼻腔,那甜腻的香气黏在舌根,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这才想起,张桂香从前说过最厌这种味儿,说像村里老棺材铺泡的药,闻久了会让人头晕。
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摆着两副酒盏,杯沿还凝着水珠,映着月光泛着幽光。
张桂香歪在太师椅里,月白衫子滑下半边肩膀,露出一截瘦削的锁骨,发间的木簪歪着,唇角还挂着一丝湿痕,倒像真醉了。
“桂香姐?”林小树放轻脚步,鞋尖碰到青砖缝里的蜘蛛网,丝线黏在布面上,带着夜露的微凉。
没有回应。
他走到近前,伸手去扶她垂落的发丝——指尖刚触到她耳后,那皮肤冰凉得不像活人,后颈突然窜起凉意,像有蛇从脊背爬过。
张桂香的眼睛是睁着的,瞳仁却散得像团雾,往日里总带着点泼辣的眼尾耷拉着,倒像被抽走了魂儿。
“借过。”林小树低喝一声,攥住她手腕把人拽起来。
她的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袖管里滑出半截红布——是他去年帮她补被子时,随手扯的边角料,布头还带着他指尖的茧痕。
“醒!”他咬破舌尖,血珠混着元气冲进指尖,在她风池穴上连点三下。
这手法是师父留下的古方,他曾练了七夜,指尖磨出血才稳住力道。
张桂香的睫毛剧烈颤动,像被风吹乱的蝶翼,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指甲掐进他手背,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树……小树?”她眼神逐渐聚焦,突然像被火烫着似的推开他,踉跄着撞翻酒盏,瓷片碎裂声在寂静中炸开,“他们给我喝了药……我看见你坠崖那天的雨……他们说只要引你过来……”
“砰!”
门被踹开的巨响惊得烛火直晃,火星四溅,烫在林小树手背上,留下一点刺痛。
他把张桂香护在身后,就着昏黄的光看见七八个黑衣男人冲进来,为首的刀疤脸举着短刀,刀尖上还沾着血——那血迹未干,腥气扑鼻,是他埋在院儿外的兄弟?
“趴下!”窗外传来林雨晴的低喝,声音压得极低,像夜风掠过草尖。
子弹擦着林小树耳尖飞过,带起一阵灼热的气流,烛火“噗”地灭了。
黑暗里只听见刀风呼呼,破空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张桂香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掌心全是冷汗。
林小树反手拽住她手腕往怀里一带,肘击撞开左边扑来的人,骨头相撞的闷响在耳畔炸开。
脚底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是八仙桌翻倒时滚出来的酒壶,青瓷碎片扎进他脚背,刺痛顺着神经窜上脊椎。
“林小树!”
带着哭腔的嘶吼从角落炸开。
他眯眼辨认出阴影里的人影——村长儿子,平时总爱揣着包烟在桂香姐屋前晃悠的那个。
他手里举着把杀猪刀,刀身映着月光泛着冷光,刀刃上还沾着碎肉,像是刚从牲口身上割下来。
“你抢了我媳妇!你抢了我媳妇!”他声音扭曲,像被掐住喉咙的狗。
“她不是谁的媳妇。”林小树扯下衣角,缠住张桂香被碎瓷划到的手背,布料摩擦伤口的触感让他眉头一皱,声音像浸在冰里,“你给她灌迷药的时候,可问过她愿不愿意当谁的媳妇?”
村长儿子的刀抖得更厉害了,刀尖戳在地上,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吱——”,像钝锯磨骨。
“我就是想……想让她看我一眼……”
“那你现在看见了。”林小树突然发力,掌心按在对方胸口,力道顺着经脉直透脏腑。
村长儿子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瘫在地上,杀猪刀“当啷”落地,溅起一星尘土。
林小树弯腰捡起刀,反手插进他脚边的土里,刀身没入三寸,稳稳立着:“往后再动她半根汗毛,这刀就不是插地了。”
张桂香一直没说话。
直到两人跌跌撞撞跑出旧宅,她才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呼吸还带着药香的浊气:“小树,我是不是……总给你惹麻烦?”
林小树借着月光看她,她脸上还沾着烛灰,发簪早不知丢哪儿去了,乱发贴在额角,可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映着月光,一眨就是一片碎银。
他伸手帮她理了理乱发,指尖拂过她眉骨,触到一点细小的伤痕:“你要是麻烦,我这辈子就爱惹麻烦。”
远处传来林雨晴吹的口哨,三短一长,是安全的信号。
风里带着草叶的清香,扫过耳际。
张桂香跟着林雨晴往村东走了,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两道剪影贴在青石板上。
林小树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旧宅黑洞洞的窗户,突然发现窗棂上垂着根红绳——是阿魅常用的蛊引,在风里晃啊晃,像条吐信的蛇,绳结处还沾着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
后半夜的风裹着露水扑过来,湿冷地贴在脸上,他摸了摸兜里皱巴巴的糖纸,指尖传来纸面的粗糙感,仿佛还能嗅到一丝甜香。
他转身往旧宅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踏碎一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