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板路时，张桂香的粗布包袱已经压得肩头发酸，湿冷的布料贴在锁骨上，磨得皮肤微微发烫。
她最后一次抚平箱底那方蓝花帕子——是去年端午林小树采了野菊，偷偷塞在她窗台上，她便用那帕子包了晒干的菊瓣，如今一掀开，仍有一缕陈年花香钻入鼻尖，带着阳光曝晒后的微苦与甜意。
包袱扣上时，铜扣“咔嗒”一声脆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羽翼拍打瓦檐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村东头的雄鸡刚啼第三遍，她就摸黑出了门。
布鞋尖沾着露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湿漉漉的草叶贴上脚踝，凉意顺着小腿爬升。
转过晒谷场那棵老槐树，村口的石磨便映进眼帘，青苔斑驳的磨盘边缘凝着露珠，滴落时发出“嗒”的一声，像时间在催促。
她脚步微顿——石磨旁倚着道清瘦的影子，月白粗布衫被晨雾洇得发暗，肩头已泛出深色水痕，正是等了整夜的林小树。
他发梢挂着细小的露珠，鬓角沾着草屑，呼吸轻浅，仿佛一碰就会碎。
“你要走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底泛着青黑，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张桂香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绞着包袱角，粗布边缘的线头扎进指腹，带来一丝刺痛。
昨日后半夜，她听见门槛外有动静，推窗望时，只看见他蜷在石阶上的侧影，雨停后落了身露水，衣襟湿透贴在背上。
此刻他指尖微颤，像是冻僵了还未回暖。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还沾着前夜救他时蹭的泥点——那夜他坠崖砸中她，两人滚进腐叶堆，腐叶的湿滑与腥气扑面而来，他浑身是血却还护着她的头，温热的血渗进她的衣领，腥甜的气息至今萦绕鼻端。
林小树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瓶口塞着新采的薄荷，凉丝丝的香气散出来，带着草木的清冽，拂过她鼻尖时竟让她眼眶一酸。
他把药瓶往她手里塞，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打柴时磨的，他替她揉过无数次肩颈，掌心的温度像火炭般烙进她的皮肤。
张桂香接过药瓶，玻璃在掌心沁着冷意，却仿佛还残留着他体温的余热。
她想起前日替他擦药，他后背坠崖时撞的青肿还没消，紫黑色的淤痕像一片暴风雨前的云，当时她红着眼骂“傻小子”，指尖触到他皮肤时微微发抖，他却笑着说“桂香姐在，疼都轻三分”，那笑声低哑，却像暖风拂过耳膜。
此刻喉头发哽，只能哑着声：“你……你也得好好吃饭，别总顾着给人看病忘了自己。”
两人就这么站着，晨雾漫过他们的裤脚，湿气浸透布料，贴在皮肤上，冷得让人想靠近。
张桂香望着他发顶翘起的呆毛，那是她总爱揉的地方，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林小树盯着她耳后那颗朱砂痣，那是他替她治肩颈时发现的，靠近时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
山风卷着晨露吹来，她发间的银簪晃了晃，流苏轻颤，发出细微的金属轻响，他忽然想起昨夜她收拾行李时，木匣里那支银簪没放进去——许是走得急忘了？
“我……走了。”张桂香吸了吸鼻子，转身时包袱带勾住了石磨的裂缝，粗布撕裂的“嗤啦”声刺破寂静。
林小树伸手去扶，指尖擦过她手腕，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那一瞬的温热却在他神经上灼烧出印记。
她的背影融入雾里，青布衫角晃了晃，终于消失在山坳的转弯处，只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很快被雾气吞没。
林小树站在原地，直到晨雾散成薄纱，阳光斜切进村口，照出他脚下那片蓝布——是她包袱上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他去年教她补的。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缝线，仿佛还能触到她笨拙却认真的模样。
他捏着那片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空荡。
“林小神医。”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金属腰牌轻碰的冷响。
林小树抬头，看见两个穿玄色劲装的护卫，腰间悬着鎏金腰牌，正是苏家的标记。
再往后看，苏月柔站在老槐树下，月白纱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绣并蒂莲的缎面衬裙——那是他前日替她针灸时，她嫌热自己掀起来的，指尖曾无意扫过她膝弯的肌肤，细腻如绸。
领头的护卫抱了抱拳，目光在林小树身上扫过，带着几分审视，靴底碾碎枯叶的“咔嚓”声格外刺耳。
苏月柔走过来，发间的珍珠步摇轻颤，珠玉相击，发出细碎如雨的声响。
她伸手摸了摸他袖角的破洞——那是替她采药时被荆棘划的，当时她红着脸说“我让绣娘给你补”，他说“桂香姐补得结实”，布料边缘的毛刺扎过她指尖，她却笑了。
她指尖在他袖口轻轻一按，冰凉的触感让他一颤，“我们之间……”她顿了顿，“或许只是命运开的玩笑。”
林小树望着她眼尾的泪痣，那是他用银针替她疏导灵气时，离得极近才发现的，近到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他想起她第一次来村时，发着高烧还咬着牙说“本小姐才不怕疼”，后来却在他怀里哭着说“我不想死”，泪水浸湿他肩头的布料，滚烫得像烙印。
此刻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只能哑声：“愿你早日康复。”
苏月柔转身时，步摇上的珍珠擦过他手背，和昨夜张桂香的发簪流苏触感不同——一个冰凉滑腻，一个温润柔软——却同样烫得慌。
护卫牵来的青骢马打了个响鼻，鼻息喷出白雾，马蹄声碎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渐渐远了，蹄声被晨风卷走，只留下空荡的回响。
“小神医。”
林雨晴的声音从晒谷场传来，带着金属枪套与阳光碰撞的冷光。
她倚着老槐树，腰间的枪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发尾沾着片槐花瓣——定是刚才马惊了时被扫落的，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带着晨露的重量。
她走过来，指尖戳了戳他怀里攥皱的蓝布，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你不可能同时拥有所有人的爱。”
林小树望着她耳后那道枪伤疤痕——那是前日替她处理刀伤时发现的，她说是“任务留下的勋章”，指尖抚过时，皮肤凹凸不平，像刻着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往。
他苦笑着摇头：“可我不想伤了任何一个真心待我的。”
“那你就等着看她们为你争得头破血流？”林雨晴扯了扯他的衣袖，布料绷紧的“吱呀”声刺入耳膜，“张桂香走时把压箱底的腌菜坛子留给了你，苏月柔让护卫塞了盒珍珠粉在你药柜里，你当她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林小树愣住。
他想起今早推开灶房门时，确实看见墙角多了个泥封的陶坛，坛口压着张纸条，是张桂香歪歪扭扭的字迹：“留着给小草熬粥”；想起昨日替苏月柔收拾药箱时，夹层里多了个锦盒，打开是莹白的珍珠粉，附了张笺：“治你手上的药渍”。
指尖仿佛还能触到那细腻的粉末，像她无声的温柔。
暮色漫上山顶时，林小树站在鹰嘴崖边。
山风卷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明明灭灭，映在他眼中，像无数未燃尽的执念。
他摸出怀里的蓝布补丁，又摸出那盒珍珠粉，最后摸出张桂香留下的药瓶——里面的丹药颗数不对，分明他装了七颗，现在只剩六颗。
掌心的药丸微凉，却仿佛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
“她没走多远。”林雨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枪口对着崖下的小路，金属的冷光在暮色中一闪，“刚才我去山神庙转了转，供桌上有半块桂花糕，是张桂香的手艺。”
林小树望着渐浓的夜色，忽然听见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哼唱——是张桂香常唱的那首《采桑谣》，调子破了音，像在哭，断断续续，却像一根线，牵着他的心往下坠。
他握紧腰间的药囊，眼底的光比星子还亮。
山脚下，张桂香蹲在土地庙前，把最后半块桂花糕掰碎喂给流浪猫。
糕点碎屑落在泥地上，散发出熟悉的甜香，猫儿舔舐时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她摸了摸怀里的药瓶，里面那颗丹药还带着林小树掌心的温度。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抹了把脸，却在抬头时撞进那双熟悉的眼睛。
“桂香姐。”林小树的声音里带着笑，气息微微发颤，“我猜你没带够盘缠。”
张桂香望着他发顶翘起的呆毛，终于没忍住，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
山风卷着她的抽泣，混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夜色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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