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两辆农用三轮车碾着碎石路驶进小石沟村。
车斗里铺着张桂香连夜晒过的新棉絮,林小树仰面躺着,被苏月柔用毛毯裹成只茧。
他的脸白得像村头老槐树的树皮,睫毛上凝着细雾,每呼吸一下,鼻尖就轻轻颤一颤。
"慢着!"张桂香攥着车帮喊,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过那道坎儿往左偏半尺,颠着他我跟你们急!"开车的二壮脖子都红了:"桂香婶您坐前边儿成不?
您在后边儿比我还慌。"
苏月柔没抬头,她正用帕子沾温水擦林小树手背。
帕子是她从城里带的真丝,这会儿皱得像团湿纸。"往东边拐。"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草堂前的路平些。"
三轮车拐过老槐树时,村长老吴已经等在路口。
他捧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野菊花茶——这是林小树上次给村西头王奶奶开的方子。"可算回来了。"老吴抹了把脸,胡子上沾着水珠,"昨儿后半夜我给灶王爷上了三柱香,求他保这孩子平安。"
草堂的门是周雪晴开的。
她昨晚就把土炕烧得暖烘烘,铺了三层褥子,此刻正踮脚擦窗棂,见车停下,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小...小树哥。"她小跑着过来,发梢沾着灶膛里的草屑,却不敢碰担架,只把脸凑过去看,睫毛扫过林小树发青的耳垂。
安置妥当后,苏月柔直接跪在炕边。
她解了林小树的领口,指尖悬在他胸口三寸处——这是她跟他学的探脉手法,可此刻手直抖,试了三次才按准位置。"脉弱得像游丝。"她咬着唇,眼眶里的泪转了又转,"昨天在医院,医生说他灵脉受损...说可能..."
"瞎说!"张桂香"哐当"放下药罐。
她熬的是野山参汤,褐色的雾气里,她的脸绷得像块石头,"我家小树从小爬悬崖摘药都没栽过,这点伤算啥?"可她转身添柴火时,袖口蹭过林小树的手,又偷偷把自己的手背贴上去,试了试温度。
老吴蹲在门槛外抽烟。
烟卷是他自己卷的旱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这孩子..."他用烟杆敲了敲青石板,"上个月山洪冲垮了东头的桥,是他带着小伙子们连夜修;前儿个刘婶家的猪瘟,是他翻山找的草药;上回地宫塌了,他明明能先跑..."
"村长!"周雪晴突然喊。
她正给林小树掖被角,手指触到他手腕内侧——那里有道新伤,像被什么利器划的,血痂还没长牢。"地宫...地宫塌的时候,他是不是挡在咱们前边?"她声音发颤,把林小树的手轻轻放进被窝,"我就说...我就说他后颈的灰没擦干净,原来...原来..."
夜来得格外早。
草堂的油灯结了灯花,噼啪响了两声灭了。
张桂香摸黑把最后半块姜拍碎扔进药罐,突然听见炕头传来极轻的响动。
她赶紧摸火折子,火光映亮林小树的脸——他的皮肤下有微光流动,像春夜山涧里的溪水,从指尖漫到胳膊,再顺着脖颈往心口去。
"月柔!
雪晴!"她喊,声音都变了调。
苏月柔从外屋冲进来,发辫散了一半;周雪晴撞翻了竹凳,膝盖磕在炕沿上也不觉得疼。
林小树的呼吸渐渐匀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蜷起,搭在苏月柔手背上,像片飘落的叶子。
窗外的桃枝在风里晃,几瓣残花落在窗台上,忽然"嗖"地贴在玻璃上,顺着窗缝往屋里钻,连带着竹叶的清苦、野菊的甜香,全往林小树鼻孔里钻。
"是...是灵脉在自己修复?"周雪晴翻出怀里的《千金方》,纸页被攥得发皱,"书里说上古医修若遇大难,传承会引天地灵气自疗...可小树哥的传承不是残缺的吗?"
苏月柔没说话。
她盯着林小树手背的微光,想起地宫坍塌前他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那时碎石砸在他后背上,他闷哼都没闷哼一声,只说"别怕,我在"。
此刻她轻轻碰了碰他手背的光,像触到团温温的雾,指腹麻酥酥的。
"睡吧。"张桂香把两人推出门,"明儿还得盯着他喝药。"她坐在炕沿,摸出块红布包的东西——是林小树妹妹小草编的平安结,"小草在镇里住校,明儿我去接她。"她对着林小树耳朵轻声说,"你可得撑到那时候,不然小草该哭了。"
第二日天刚亮,张桂香去村头李婶家借石磨。
转过老槐树时,她看见个身影站在晒谷场上。
青布衫,旧胶鞋,裤脚卷到脚踝——跟林小树平时的打扮分毫不差。
可张桂香的脚步突然顿住:那小子站得直挺挺的,像根插在地里的标杆,眼睛倒是望着她,可眼珠子没转,跟村东头王二家的木头娃娃似的。
"小树?"她喊,声音里带着笑,手却悄悄攥紧了围裙带。
"桂香婶。"对方走过来,步子又僵又快,"我醒了。"
张桂香迎上去,假装要拍他肩膀,手却突然按在他后颈——林小树后颈有块淡褐色的胎记,是小时候被开水烫的。
可这小子的皮肤滑溜溜的,什么都没有。"醒了就好。"她笑得更甜,"走,去你家草堂,我给你熬了南瓜粥。"
"好。"对方跟着她走,路过晒谷场的石墩时,张桂香故意说:"上回你在这儿给刘奶奶扎针,扎完她说后背热乎得能孵鸡蛋,还记得不?"
"记得。"
"那你说,刘奶奶的腰痛是左边重还是右边重?"
对方顿了顿:"左边。"
张桂香心里"咯噔"一下——刘奶奶明明是右边痛得厉害,林小树还特意在她右肩井穴多留了半柱香。
她面上不显,又说:"对了,小草昨儿来信说想吃槐花饼,你记不记得她爱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
"错啦!"张桂香拍了下他胳膊,"小草胃寒,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得放咸盐配姜丝。"她指了指前边的篱笆,"你先去院里等我,我去茅房解个手。"
等"林小树"转过篱笆,张桂香拔腿就跑。
她踩着墙根的南瓜藤翻墙,指甲划破了胳膊也不管,冲进草堂时老吴正蹲在灶前烧火。"假的!"她喘得厉害,"那小子是假的!"
老吴"腾"地站起来,锅铲掉在地上:"昨儿林丫头说山巅有黑影,莫不是...莫不是那伙人?"
"先把小树藏起来!"张桂香扯过炕边的棉被,"月柔,雪晴,把后窗打开!"
深夜的草堂飘着草药香。
林雨晴蹲在房梁上,手里攥着从地宫带回来的青铜短刃。
她盯着窗纸上的影子——那影子比常人矮半头,手指细长如竹枝,正用铁丝捅窗栓。"啪嗒"一声,窗栓开了,黑影刚探进头,林雨晴就跳下来,短刃抵住对方后颈。
"药灵童子?"她冷笑,"白九娘派你来偷神农碎片的?"
黑影僵了僵,突然反手甩出一把毒针。
林雨晴偏头躲过,短刃划破对方衣袖——里面露出青灰色的皮肤,带着股腐草味。"傀儡?"她皱眉,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脖子上有条细红线,"难怪白天那假小树眼神发直,原来都是你们做的局。"
药灵童子突然发出尖笑,笑声像指甲刮玻璃。
他从怀里掏出枚铜牌,往地上一扔,转身撞破窗户逃跑了。
林雨晴捡起铜牌,月光下,上面刻着只盘成一团的蛇,蛇头吐着信子,正是白九娘的毒蛊图腾。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她摸着铜牌上的刻痕,听见里屋传来响动——是林小树在说梦话,"小草...桂香婶..."
林雨晴把铜牌收进怀里,抬头望向窗外。
山巅的雾气里,隐约有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根黑木拐杖,月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皱纹里泛着青气。
"游方医婆?"林雨晴眯起眼,可等她跑出去,山巅只剩被夜风吹动的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