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药庐的竹窗被拍得噼啪响。
林小树正给小草扎麻花辫,草叶编的发绳刚绕到第二圈,就听见外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他手一抖,草叶绳"啪"地断成两截。
"哥!"小草攥着他的衣角,声音发颤,"月柔姐好像...不对劲。"
推开门的瞬间,林小树的呼吸顿住了。
苏月柔站在八仙桌前,素色衫子的前襟沾着药汁,方才整理的药谱散了一地。
她平日温软的眼尾此刻绷得平直,指尖深深掐进桌沿,指节泛白:"林小树,你好偏心。"
张桂香正试图拉她的胳膊,被猛地甩开。"昨日给桂香姐揉肩揉了半柱香,给周雪晴讲医理讲得眉开眼笑,"苏月柔一步步逼近,眼眶泛红,"我问你新采的紫背天葵怎么炮制,你说'等我喂完鸡'——你当我是来这儿看你逗猫的?"
林小树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门框。
他注意到苏月柔的瞳孔正不规律地收缩,像被风吹乱的涟漪——这绝不是普通的闹脾气。
前日替她解蛊时,识海里那团暗紫色的蛊丝明明已经散了,难道...
"月柔,你先坐。"他放软声音,余光瞥见张桂香悄悄去关院门。
苏月柔却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碗砸过来,瓷片擦着他耳际飞过,在墙上裂成蛛网:"我不要坐!
你就是嫌我麻烦,嫌我不如桂香姐会烧灶,不如雪晴妹会读书——"
"够了!"张桂香一声喝,上前攥住苏月柔手腕。
她比苏月柔高半头,此刻却被扯得踉跄:"小柔你发什么疯?
小树昨儿给你熬药熬到后半夜,手都被药罐烫红了!"
苏月柔突然安静下来。
她望着张桂香攥着自己的手,睫毛剧烈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眼底翻涌。
下一秒,她突然挣开,往院外跑去,发带散了,青丝缠在竹篱笆上:"我走!
我回城里去,省得碍你们的眼——"
林小树追上去时,鞋跟碾过地上的药谱。
他弯腰去捡,瞥见其中一页被踩出褶皱的《滇南本草》,那是苏月柔前日特意抄给他的治心悸方。
"先稳住她。"他抹了把额角的汗,对张桂香使眼色,"我去后院看看。"
后院的青石板缝里,几株刚栽的灵薄荷蔫得不成样子。
林小树蹲下身,指尖拂过叶片——叶脉里缠着半透明的细虫,遇热便蜷缩成米粒大的黑点。
他想起白九娘说过"看着最在意的人毁了一切",后颈泛起凉意。
山风突然卷起几片枯叶。
林小树抬头,正撞进一双幽绿的眼睛。
树影里站着个穿靛蓝裙的女人,脸上蒙着青纱,只露出眼尾一颗朱砂痣:"林先生好本事,连幻心蛊发作都能忍着装糊涂。"
"你是白九娘的人?"林小树摸向腰间的银针袋。
"白夫人说,"蛊女轻笑,指尖挑起一片枯叶,"人心比蛊虫难驯百倍。
你以为解了她的毒,就能管住她的脾气?"话音未落,她转身隐入林雾,只留下一句尾音:"且看今晚,她是信你,还是信自己的眼睛。"
等林小树赶回前院,院门口已围了七八个村民。
王媒婆的大嗓门穿透人群:"我就说嘛,城里姑娘哪能在这穷山沟待长久?
昨儿还见苏家的人来传话,说什么'自行承担后果'——"
张桂香正堵在门口,手里攥着把菜刀,刀面映出她发红的眼眶:"都散了!
小柔就是犯了点癔症,用得着你们嚼舌根?"
"桂香啊,"王媒婆把木匣往石墩上一放,匣盖弹开,露出里面叠得齐整的红布,"我这又帮你寻了户好人家,县上米行的二掌柜,无病无灾的...你跟着林小树,图个啥?
他连自己女人的脾气都管不住——"
"出去!"张桂香挥了挥菜刀,刀背磕在门框上"当"地一声。
她转身时,林小树看见她攥着刀把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像要把木柄捏碎。
直到村民散得差不多,张桂香才蹲在门槛上,用围裙擦脸。
林小树递去帕子,她接过去擤了擤鼻子:"那媒婆说的...也不全是瞎话。"她望着院角蔫了的灵薄荷,声音发闷,"昨儿我给小草熬粥,听刘婶说,后山张猎户家的小子,上个月刚在镇上置了房...小树,你说咱们...真能守得住这日子?"
林小树蹲下来,和她平视。
张桂香的眼角还沾着泪,发梢挂着刚才推搡时蹭的草屑。
他突然想起坠崖那天,也是这样近的距离,她湿淋淋的头发滴着水,砸在他手背上。"能。"他说,"等我把小柔的蛊彻底解了,咱们就种灵米,开医馆,让小草去镇上读书...桂香,我不会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张桂香吸了吸鼻子,抬手捶他肩膀:"谁要你哄我?
快去看小柔,她把自己反锁在屋了。"
苏月柔的房门没锁。
林小树推开门,见她蜷在炕角,怀里抱着那个绣并蒂莲的包袱——那是她来山村时带的,说是"最后一件像样的衣裳"。
"我是不是很讨厌?"她声音哑哑的,"刚才那些话...我不是故意的。"
林小树在炕沿坐下,取出银针包:"我给你调理下经络,最近山风大,容易冲了气。"他指尖搭在她腕间,灵力顺着穴位探进去——果然,在心脏对应的"膻中穴"附近,缠着几缕细若游丝的暗紫色蛊丝,比前日更刁钻,竟顺着血脉往识海钻。
苏月柔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在发抖。"
"针太凉。"林小树低头捻针,掩饰眼底的紧绷。
他想起幻心蛊女的话——这蛊不是要她的命,是要搅乱她的心。
等蛊丝缠上识海,苏月柔怕是要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
深夜,林小树爬上屋顶。
山雾漫过树梢,像谁打翻了墨汁。
他望着山崖方向,那里有一点幽蓝的光忽明忽暗,像极了白九娘的裙角。
"林小树。"
清泠泠的声音从崖上传来。
白九娘站在月光里,广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你护着张桂香,疼着小草,哄着苏月柔...贪心的人,总要付出代价。"
林小树握紧腰间的银针袋。
野薄荷的香气钻进鼻腔,混着药庐飘来的艾草味——那是张桂香睡前必烧的,说能驱山鬼。
"你吓唬错人了。"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山雾,"我这条命,本就是从崖底捡的。
要拿她们换,你还不够格。"
白九娘的笑声像夜枭:"那就去药谷吧,你要的'清心草',可在等你呢。"话音未落,她的身影融入雾中,只余崖边几株灌木剧烈摇晃,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撞过。
林小树望着黑黢黢的山林,摸出怀里的药谱。
苏月柔抄的那页治心悸方上,有她用朱笔圈的小注:"清心草生阴崖,露重时现荧光,可解百蛊。"
他低头看向药庐。
窗纸透出暖黄的光,张桂香的鼾声混着小草的梦呓,苏月柔的影子在窗上晃了晃,像是起来添了炷香。
"明天。"他对着山风说,"带月柔去药谷。"
山风卷着露气扑来,林小树摸了摸腰间的银针袋。
野薄荷的香气里,他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虫鸣——那不是秋虫,是蛊虫振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