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是被窗棂上的露水滴醒的。
他蜷在药庐外的竹榻上,后颈还沾着张桂香塞进来的艾草团——那是她昨夜硬要塞的,说能防山鬼挠人魂。
此刻晨雾漫过窗纸,将苏月柔的影子染成淡青色,她正踮脚往竹篮里塞东西,绣并蒂莲的包袱摊开在炕边,露出半截月白色衫子。
"装两壶蜂蜜水。"林小树翻身坐起,声音还有点哑,"药谷里潮,你喉咙容易痒。"
苏月柔的手顿了顿。
她转身时发梢扫过竹篮边缘,沾了星点晨露:"我昨晚...是不是又说胡话了?"
林小树没接话。
他弯腰系草鞋,目光扫过她腕间——那里还留着昨夜银针压出的红印。
蛊丝又往里钻了半寸,在皮下泛着暗紫,像条蜷着的小蛇。
"走了。"他抓起竹篓,竹篓里的陶瓶撞出轻响,"清心草只在露重时显荧光,晚了就难找。"
山雾比预想中更浓。
两人沿着野径往阴崖走,苏月柔的裙角很快沾了湿,发顶凝着细小的水珠,像落了层碎钻。
林小树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她——她走得很慢,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呼吸声细得像游丝。
"歇会儿?"他伸手去扶,却被她避开了。
"我没事。"苏月柔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就是...总觉得有人在笑。"
林小树的后颈突然绷紧。
他想起昨夜崖边白九娘的笑声,像铁片刮过锅底。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她后背,灵力顺着"命门穴"渗进去——果然,那缕暗紫蛊丝正顺着督脉往上爬,在"风府穴"处打了个结。
"月柔。"他声音放得很轻,"你听,山雀在叫。"
山雀的啾鸣从左侧林子里传来,清越得像碎玉。
苏月柔的睫毛颤了颤,抬眼望过去。
林小树趁机引动灵力,将那团蛊丝往"至阳穴"压了压——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再深就要伤到她经脉了。
药谷入口藏在两株老枫的夹缝里。
林小树拨开带刺的葛藤,一股腐叶混着草药的腥甜涌出来。
苏月柔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树哥,你看!"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崖壁上垂着几串荧光草,幽蓝的光像撒了把星子。
可在苏月柔的瞳孔里,那些光正扭曲成张桂香的脸,张桂香在笑,说"林小树心里只有你";又变成小草的模样,说"哥哥不要我了";最后竟化成他自己,站在崖边说"我后悔救你了"。
"闭眼!"林小树猛地将她按进怀里,另一只手从竹篓里摸出半把晒干的野薄荷。
他点燃草叶,呛人的辛味腾地炸开,那些幻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碎成光点。
雾里传来轻笑。
"好手段。"
幻心蛊女从崖壁后转出来,月白面纱被山风吹得翻卷,露出下巴上一颗红痣。
她指尖停着只半透明的蛊虫,翅膀上沾着荧光草的碎光:"能破我幻影蛊的,这山里可没几个。"
林小树将苏月柔护在身后。
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透过粗布衫渗进来,像片被风吹乱的叶子。
腰间的银针袋硌着大腿,他摸出三根金针,分别扣在"少商""商阳""中冲"穴——这是应对蛊术的最快针法。
"你主子要的是乱她心,不是取她命。"林小树盯着蛊女指尖的虫子,"现在退,我不追。"
"小神医倒会算账。"蛊女的笑里裹着冰碴,她抬手一抛,那只蛊虫"嗡"地钻进雾里,"可白娘子说,要让你尝尝...护不住人的滋味。"
崖壁突然剧烈摇晃。
苏月柔的惊呼声被吞进雾里。
林小树转身时,看见三个"苏月柔"从不同方向扑过来——左边那个眼里泛着血光,右边那个嘴角淌着黑血,中间的最像真的,伸手要抓他的脸:"树哥,你不要我了?"
"假的!"林小树大喝一声,灵力顺着银针激射而出。
左边的幻影被刺穿肩膀,"唰"地散成黑雾;右边的被扫中膝盖,瘫在地上化作虫尸;中间的那个却突然变了脸,成了张桂香的模样,带着哭腔:"小树,小草烧得说胡话了!"
他的手顿了顿。
就这一瞬,真正的苏月柔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
林小树看见她喉结剧烈滚动,嘴角溢出黑血——蛊丝已经缠上了"廉泉穴",正往识海钻!
"月柔!"他扑过去,用银针挑开她的衣领,在"天突穴"上猛扎一针。
黑血顺着针孔涌出来,混着半条细如发丝的蛊丝。
苏月柔剧烈咳嗽,身子软得像团棉花,额头烫得惊人。
"疼吗?"林小树捧着她的脸,拇指抹去她嘴角的血,"再忍忍,清心草就在上面。"
幻心蛊女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他骗你的,清心草早被我摘了——"
话没说完,崖壁上突然腾起一片绿浪。
林小树引动周围的野薄荷、艾草、鬼针草,藤蔓像活了似的缠住蛊女的脚踝。
她惊觉时,那些草叶正渗出黏液,腐蚀着她的纱裙:"你...你竟能操控草木?"
"神农传承,不止看病灶。"林小树咬着牙,额角渗出汗珠。
他能感觉到元气在飞快流逝,像漏了底的水桶。
苏月柔的体温贴着他的胳膊,烫得他心慌,"带月柔走!"
"我不走。"苏月柔突然攥住他的手腕,"要走一起走。"
崖顶的荧光更亮了。
林小树抬头,看见几株半人高的草在雾里发光,叶片上凝着露珠,像裹了层水晶。
那是清心草——苏月柔用朱笔圈过的,"生阴崖,露重时现荧光"。
他顾不上多想,拽着苏月柔往崖顶爬。
幻心蛊女在后面尖叫,蛊虫振翅声铺天盖地。
林小树摸出最后三根银针,反手钉进身后的树干——银针震颤着发出蜂鸣,蛊虫们像撞在玻璃上,"噼啪"落了一地。
"拿到了!"苏月柔踮脚摘下最顶端的那株,草叶上的露珠滴在她手背上,"好凉。"
林小树刚要松口气,后颈突然一痛。
他转身时,看见幻心蛊女举着淬毒的短刃,面纱已经扯碎,眼里全是血丝:"白娘子说,要你带着伤回去!"
剧痛从左肩蔓延开来。
林小树低头,看见短刃没入肌肉足有三寸,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淌,滴在清心草上,将草叶染成淡粉。
他想抬手反击,眼前却突然发黑——元气耗尽了,连站都站不稳。
"树哥!"苏月柔扑过来,用衣襟压住他的伤口,"坚持住,我背你!"
林小树想笑,却咳出一口血。
他看见苏月柔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惊人。
雾里传来更多蛊虫振翅的声音,比昨夜更密,像场看不见的雨。
"往崖下跳。"他咬着牙,指向崖边垂着的野藤,"抓住藤条,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两人坠下去的瞬间,林小树听见幻心蛊女的尖叫被山风撕碎。
野藤在掌心勒出深痕,苏月柔的发梢扫过他的脸,带着股淡淡的药香——是他给她调的安神膏的味道。
意识模糊前,他最后看见的是苏月柔的眼睛。
那双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两潭蓄满星子的水。
"别怕。"他想说,可喉咙里全是血的甜腥。
苏月柔的哭声混着山风灌进耳朵。
她背着他在荆棘丛里爬,每一步都像在刮他的骨头。
林小树能感觉到伤口在发烫,那是蛊毒在扩散。
他摸了摸怀里的清心草,草叶还带着露气,凉得像块玉。
前面的林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山雀,不是野兔。
是人的。
苏月柔的呼吸突然屏住了。
她低头看向他,眼泪滴在他下巴上,凉丝丝的。
林小树想抬手指点方向,可胳膊重得像灌了铅。
他望着头顶的月亮,突然想起张桂香昨夜烧的艾草,想起小草的梦呓,想起药庐窗纸上暖黄的光。
"月柔。"他哑着嗓子,"把清心草...收好了。"
山雾漫过来,遮住了月亮。
苏月柔的身影在雾里模糊成一片,可她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像攥着最后一根浮木。
林小树听见远处传来白九娘的笑声,比昨夜更清晰,像根细针,扎进他的太阳穴。
他终究还是闭了眼。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苏月柔在耳边说:"树哥,我不会丢下你。"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前方的密林中,十数盏幽蓝的灯笼正缓缓升起。
灯笼上绣着的青蚨纹在雾里若隐若现——那是白九娘的标记。
而在灯笼中央,白九娘抚着腰间的蛊囊,嘴角勾起的弧度,比月光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