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树是被冷汗浸透后背的。
他蜷在药柜与土炕的夹缝里，额角的碎发黏成一绺，梦里那道青衫身影还在眼前晃。
神农氏的胡须被山风吹得飘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点着他心口："青龙岭，古杏树下。"声音像春溪撞石，清冽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妹妹的心悸，要那株千年朱果的核。"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他摸向腰间的药囊，里面还装着给小草煎剩下的半把远志——这半个月来，妹妹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昨夜他替她把脉时，分明摸到心脉跳得像漏了缝的鼓。
"小树？"
门帘被掀起一角，张桂香端着陶碗进来，发梢还滴着水。
她换了身青布衫，领口沾着几点灶灰，许是刚去厨房热了姜茶。
林小树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东边山尖泛着鱼肚白，窗台上那盆他新栽的灵竹正泛着淡青色光晕。
"喝口热的。"张桂香把碗塞进他手里，指腹擦过他眼下的乌青，"昨夜又没合眼？"
陶碗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
林小树低头抿了口，姜辣得舌尖发颤，却在喉间滚出股甜——她总记得他不爱太辣，悄悄加了蜜。
"桂香姐，"他把碗放下，"我要去青龙岭。"
张桂香的手顿在半空。
她正替他整理药囊的绳结，指节微微发白："听说是有野杏林的那座？"
"梦里说的。"林小树摸出枕头下的清心草，草叶上的血渍已经干成暗褐，"月柔的蛊毒虽清了，但我总觉得...白九娘没那么容易罢休。"
里屋传来响动。
苏月柔扶着门框站在阴影里，素白睡裙下摆沾着草屑，腕间还系着他昨夜替她扎的防蛊红绳。
她脸色比窗纸还白，可眼睛亮得惊人："我也去。"
"不行。"林小树和张桂香异口同声。
苏月柔咬了咬唇，往前走两步。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睫毛上凝的细水珠——许是又咳醒了。"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她扯了扯自己袖口，露出腕内侧淡青的血管，"蛊毒在我身体里留了根，只有离你们近些，才不会突然发作。"
林小树的手指蜷进掌心。
他记得昨夜替她运功时，确实在她心脉里摸到几缕极细的黑丝，像被潮水冲散的墨，却怎么也化不干净。
"行。"他突然松了口，"但必须跟在我和桂香姐中间。"
张桂香猛地抬头看他。
她眼底翻涌着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转身去取挂在梁上的竹篓——那是她专门编的，里层铺着软草，能装草药和易损的瓶瓶罐罐。
三个人出发时，山雾还没散。
林小树走在最前，腰间别着他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张桂香跟在中间，竹篓里除了药囊还塞着三个烤红薯，隔着布都能闻到焦香；苏月柔落在最后，每走两步就扶着树干喘气，发间那支他用灵竹削的簪子随着动作轻晃，在雾里划出淡青色的光。
"等等。"林小树突然停住。
他转身抓住苏月柔的手腕，灵力顺着指尖探进去——那几缕黑丝不知何时又浓了些，正沿着她的小臂往上爬，像活过来的蛇。
"是蛊毒。"他皱眉看向来路，山雾里隐约有腥甜的气味，"白九娘的人...应该就在附近。"
话音未落，密林中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七道黑影从树后窜出，个个穿着染血的麻衣，面门蒙着黑纱，腰间悬着的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为首的那个举起一张黑焰符咒，念了句晦涩的咒语，地面突然渗出暗红血雾，眨眼间就裹住了苏月柔的脚踝。
"月柔！"林小树扑过去，柴刀在掌心凝出绿芒——那是他用灵竹催生的藤蔓，正顺着刀身疯长。
藤蔓缠上血雾的刹那，传来嗤啦的灼响，像热油浇在雪上。
张桂香把竹篓往地上一扔，抄起里面的药杵就砸向最近的黑影。
她的动作带着股狠劲，药杵砸在对方肩头时，能听见骨头碎裂的闷响："小杂种们，敢动我家小树！"
苏月柔被血雾裹住的腿开始发烫。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林小树的衣角——那里还留着他体温的余温。"我...我能忍住。"她轻声说，可额角的汗已经滴进领口。
林小树的灵力在体内翻涌。
他能感觉到元气正顺着指尖往藤蔓里灌，眼前开始发黑——这是过度消耗的前兆。
但他不能停，因为苏月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张桂香的药杵已经染了血，因为那些黑影的铜铃越摇越急，像催命的鼓点。
"退下。"
苍老的声音像块沉石，砸进翻涌的血雾里。
血雾突然散了。
那些黑影像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林小树抬头，看见个白发老人站在几步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鹤氅，手里拄着根缠着紫藤的木杖。
紫藤上开着淡紫的花，每片花瓣都沾着晨露，在血雾里显得格外干净。
"你是..."林小树扶着苏月柔站直，喉咙发紧。
"守秘人。"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像道深沟，"等你很久了，神农残脉的传人。"
张桂香的药杵"当啷"掉在地上。
她盯着老人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半青半白的玉，雕着株九瓣草，和林小树脖子上挂的那块残玉，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株。
林小树摸出颈间的残玉。
两块玉碰在一起时，发出清越的鸣响，像深山古寺的钟。
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神农氏的手指点在他心口："灵脉为魂。"
"跟我来。"老人转身往林子里走，紫藤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秘境的门，该开了。"
三个人跟着老人走了约莫半里地。
雾散了些，能看见前面有块一人高的青石门，门上刻满歪歪扭扭的古纹，像藤蔓又像血管。
林小树刚靠近，心口就开始发烫——是残玉在烧，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碰它。"老人说。
林小树伸出手。
指尖刚触到门纹，整座山都震了震。
石门上的古纹突然亮起来，青绿色的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在他眼底映出无数流动的草木纹路。
门中央浮出八个字，是用古篆刻的："草木为命，灵脉为魂。"
他突然想起小草咳血时的模样，想起张桂香喂他吃药时的温度，想起苏月柔攥着清心草的手——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他血脉里写好了。
"好个神农传人。"
阴恻恻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林小树转身，看见白九娘站在雾里，墨绿裙角沾着血，腰间的蛊囊正渗出黑红的液体。
她的脸还是那副扭曲的模样，可眼里的疯狂却浓得化不开："你以为守着这扇门，就能挡住我？"
"能。"林小树往前跨了一步，残玉在胸口烧得厉害，"至少今天能。"
白九娘的指甲变长了，泛着青黑的光。
她身后的雾里，又有黑影在动——是那些血祭使徒，正缓缓站起身。
守秘老人退到了石门侧边。
他的紫藤杖轻轻点地，紫藤花纷纷飘落，在他脚边堆成紫色的云。"该你了，孩子。"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小树看了眼张桂香。
她正把苏月柔护在身后，手里重新抄起药杵，冲他笑了笑——那笑里有当年喂他吃药时的温柔，也有刚才砸血祭使徒时的狠劲。
他又看了眼苏月柔。
她正攥着清心草，草叶上的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暗褐，像块凝固的琥珀。
然后他转回身，盯着白九娘。
残玉的热度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像春芽破土，像所有他在乎的人，在背后轻声说："我们信你。"
"想进，"他轻声说，灵力在掌心凝聚成绿色的光团，"先问过我。"
白九娘的笑声穿透晨雾。
她身后的血雾又开始翻涌，而石门后的黑暗里，传来某种古老的、沉睡的东西，缓缓睁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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