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的丢失与找回，像一场短暂的暴风雨，在临泉一中的深夜里掀起了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然而对F6这个小团体，尤其对宋声而言，风暴并未完全平息。
许默平静表象下的暗涌，宋声在寻猫那晚模糊瞥见的伤痕，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那份强烈的感激、好奇和保护欲，混合成一种复杂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开始固执地、用他的方式试图靠近那片沉默的冰层。
宋声的策略依然围绕着他最擅长的“糖衣炮弹”——感谢许默找回了铁蛋。他又买了那家网红店的新品奶酪贝果，看起来分量小、口味清淡，不容易引起负担感。
黄昏时分，宋声在教学楼空旷的顶层走廊拐角发现了许默。他正靠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站着，微风拂动他额前的棕色碎发，夕阳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他手里拿着一个旧式保温杯，里面只有白水，望着窗外操场上稀疏打球的同学，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
“嘿！可算找到你了！”宋声拿着袋子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松些。
许默闻声转头，镜片后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惯常的询问。
“喏，”宋声把袋子递过去，“新品奶酪贝果，他们家的网红，不算甜，都说贼好吃。尝尝看？就当……找铁蛋的酬劳？”他又补充了一句，“铁蛋昨晚受了惊吓，今天一直蔫蔫的，但胃口还行，吃了不少东西。”试图用铁蛋的状态打开话匣子。
许默的视线在精致的包装袋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抬起。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那双清澈的眼底映着斜阳的金辉，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不用这样。找到就好。你不必……”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嗡嗡嗡”震动声，突兀地从许默放在窗台角落的书包里传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
许默那句未完的话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褪去，变得异常苍白！刚才还算平和的线条骤然绷紧成僵硬的直线。他的眼神几乎是在听到震动的同一秒，就冷了下来，像被瞬间冰封的寒潭。那不是愤怒，是更深层的、刻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窒息般的绝望感——仿佛被深渊里的怪物死死抓住了脚踝。
他下意识地想去拿书包，手指却在半空僵住，微微颤抖着，仿佛书包里装着的不是手机，而是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
宋声的心脏猛地一沉！又是那个催命符般的震动声！那个代表着他父亲咆哮和凌辱的特定震动频率！怒火像岩浆般瞬间冲破了他的理智！在许默有任何动作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出手！
宋声猛地往前一跨，动作快得像道闪电！他一把抓起那个还兀自疯狂震动的书包，几乎是野蛮地将拉链扯开，准确无误地抓住里面正在震动的老旧手机！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带着剧烈的震动感，像电流一样刺入宋声掌心，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宋声！”许默失声喊出他的名字，伸手想阻止，眼底的惊愕和慌乱清晰可见。
但宋声置若罔闻！愤怒彻底烧红了他的眼睛！他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电话，对着听筒，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那声音尖锐、冰冷，带着滔天的怒意，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尖锐地回响： “你到底有完没完？！许默的钱都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你是想逼死他吗？！！”
电话那头瞬间的停顿后，是更加污秽不堪、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咒骂！恶毒的字眼即便隔着听筒也能隐约听到！
“闭嘴！人渣！”宋声厉声打断，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着火焰：“你听清楚！我是许默同学！我是他室友！你再敢骚扰他一次，再敢来学校闹一次，你看老子找不找你麻烦！你试试看！操！”他吼完，根本不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手指用力狠狠一按，直接挂断！然后不等对方再拨过来，“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地卸下了手机的后盖和电池！
世界，瞬间陷入死寂。
手机被拆散的冰冷零件，无声地躺在宋声的掌心。
嗡嗡声、咆哮声、咒骂声……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被物理隔绝。只剩下宋声粗重的喘息，和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的手指。
许默僵立在原地，像一座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冰雕。刚才宋声爆发时喷薄的怒意和掷地有声的“人渣”、“找他麻烦”还回荡在他耳畔，带着难以置信的冲击力。他眼睁睁看着宋声拆掉了那部象征着他所有噩梦的手机——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敢、不舍得砸掉的、维系着表面脆弱平衡的工具——内心的堤防在巨大的冲击下，寸寸崩塌。
那层坚硬的、厚重的冰封外壳，在宋声这如同岩浆般滚烫而直接的爆发面前，猝不及防地被彻底击碎！
平静？礼貌？疏离？那些伪装都成了齑粉。
许默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秋叶。从指尖开始，细微的痉挛蔓延到整个手臂、肩膀。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瞬间被咬得失去血色，留下深深的齿印。他试图控制，却抵不过那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巨大的屈辱、痛苦、恐惧，被强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窒息感，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如此剧烈维护的震颤，疯狂冲撞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的头垂得更低，眼镜滑到鼻梁中间，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框上。试图去捡刚才因为激动而掉在地上的保温杯的手，在半空中徒劳地蜷缩着，却只能无力地颤抖。
“许默……”宋声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人，看着他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无声的痛苦，心中的怒火瞬间转化成了尖锐的酸涩和疼惜。他刚才的冲动爆发，是为了打退那个恶魔，却似乎也撕裂了许默小心翼翼维持着的、仅存的一点尊严屏障？
他慌乱地把手里的电池和手机壳扔在地上，往前一步，伸出手，却又不敢贸然触碰许默绷紧的身体：“对不起……我……我太冲动了……”他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我只是……我……”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许默无声颤抖的肩背，宋声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许默冰凉而颤抖的手臂上。
没有反抗。 没有“别碰我”。
许默的身体只是更加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弦。随即，那只搭在冰凉手臂上的温热手掌，似乎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来自现实世界的锚点。
宋声甚至能感受到指下肌肉纤维细微的跳动。他心一横，用另一只手也轻轻扶住了许默僵硬的肩膀，试图给予一点支撑，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笨拙却异常坚定的力量： “不怕。有我在。” “他不敢来。他要是敢来……我们F6所有人都在。” “我……我们……都可以帮你。”
许默的喉咙间逸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破碎气音的呜咽。他没有抬头，但整个身体的重量，却在宋声的支撑下，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抵着冰冷的窗框，肩膀依旧在难以自制地、微微耸动着。
金色的余晖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光彩，沉入地平线。夜色温柔地笼罩了临泉一中的教学楼。走廊顶灯渐次亮起，光线勾勒着两个依偎（或许更像是支撑）在一起的少年身影。一个身体僵硬，无声地承受着巨大情感的冲刷；另一个则用尽全身力气，笨拙而坚定地支撑着冰层下摇摇欲坠的灵魂。
风暴的核心暂时停歇。 那些被宋声嘶吼而出的“人渣”、“找他麻烦”的话语，像沉重的石块，投在许默死寂的心湖中，激起的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浪花，还有一种从未敢奢望的……庇护的回音。他紧抓着宋声手臂的手，终于卸下了一点力道，但并未松开，像是溺水者在绝境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好的，这是《许我以沉默，赠你以回声》的第六章，承接第五章结尾的冲突和伤疤的暴露。
宋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扶着许默回到302宿舍的。
许默的身体像绷紧后又彻底松弛的弦，虽然不再剧烈地颤抖，但每一步都走得虚浮无力，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宋声身上。冰冷的指尖紧紧抓着宋声的手臂，像是嵌入皮肉的镣铐，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依赖和脆弱。
他们穿过走廊，避开零星几个晚归的同学诧异的目光。宿舍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却仿佛将那种无声的惊涛骇浪也锁在了这方狭窄的空间里。
宋声小心地把几近脱力的许默安置在他的床边坐下。许默低着头，厚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抿得死白、还残留着深深齿印的嘴唇和紧绷的下颌线。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攥着校服下摆的布料，指节用力到泛着青白色。
“我……我去倒点水……”宋声觉得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慌忙转身去翻自己的储物箱，找一次性水杯。慌乱中视线扫过柜子里的角落，他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顿。
他飞快地翻找起来，指尖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摸索——前几天狗剩追一只鸟冲进花坛，被带刺的枝条刮了腿（又是腿！），他当时临时买的一小瓶气味浓烈的红花油……记得没用完就塞在这里了！
找到了！宋声一把抓起那瓶暗红色、带着强烈活血化瘀气味的小药瓶。他深吸一口气，拿着水和药瓶走回许默床边。
“许默……”宋声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什么。
许默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仿佛刚才走廊里那场剧烈的精神风暴抽走了他所有支撑生命的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沉重的躯壳。
宋声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许默手腕上那片刚刚在挣扎拉扯中被掀得更高的衣袖之下——那里，一片边缘模糊、颜色比周围深几分的陈旧瘀痕赤裸裸地暴露在暖黄的顶灯下，像一张无声的控诉状。不是撞击的淤青，更像是……被某种环形物体反复束缚、压迫的痕迹。
宋声的心像被钝刀子狠狠捅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下那份翻涌的酸楚和无措的暴怒。
“我……我这里有红花油，”宋声的声音带着难以自持的微颤，把那瓶小小的药递到许默垂落的视线前方，“你……手腕这里，”他几乎是鼓足了勇气，用词极其含糊，“可能……涂一点会好受些。”他不敢提伤，不敢提淤痕。
那浓烈的草药气味似乎穿透了许默沉寂的壁垒。他低垂的头颅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在灯光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他依旧没有出声，也没有去看那瓶药，只是那只紧攥着衣摆的手，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松开了些许力道。
一个微小的、几乎算不上回应的变化，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宋声心底激起了涟漪。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旋开红花油的瓶盖。刺鼻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宋声蹲下身，视线与坐在床沿的许默平齐。他能清晰地看到许默苍白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额角渗出的、已经变得冰凉的汗珠。
“我……我帮你？”宋声几乎是屏着呼吸，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充满了试探和不确定。
许默依旧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宿舍里只有狗剩不安地在远处趴着，喉咙里发出困惑的低哼，还有铁蛋在猫架上悄然投来的、警惕又略带困惑的注视。
就在宋声以为这漫长的沉默会持续到地老天荒，心头的希望一点点下沉时，许默那只攥着衣摆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直地，抬了起来。
衣袖顺着重力滑落，将那整片触目惊心的瘀痕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旧伤叠着陈痕，颜色深浅不一，无声地讲述着不为外人道的漫长痛苦。
他没有说话。没有看宋声。只是将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像是托付一件易碎的瓷器，轻轻地、迟疑地搁在了宋声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掌上。
那是一种无声的默许。一种崩塌后的，极度脆弱的信任。
冰凉的皮肤触感贴在掌心，带着细微的、属于许默本人的脉搏震动。宋声只觉得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咬紧牙关，努力稳住呼吸，把红花油倒了一点在掌心搓热，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将温热的指腹贴上那片暗沉的皮肤。
皮肤下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许默搁在他掌中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向后瑟缩了一瞬，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弱、又被强行压抑回去的气音，更像是不受控制的抽气。他的头垂得更低，额前碎发几乎完全遮住了脸。
宋声的心也跟着抽紧。他的手顿住，连呼吸都放得更轻：“忍一下……活血化瘀的药刚搓上去是会有点刺激……”
许默的身体僵硬了几秒，似乎在强行适应那种陌生的接触和灼热的药力。然后，宋声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搁在自己掌中的手腕，不再试图撤回，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放弃抵抗的虚软。
宋声几乎是屏着呼吸，指腹如同描摹一件脆弱易碎的艺术品，极其轻柔地在那片伤痕上打圈揉开。他能感受到皮肤下凸起的、或许愈合得不太好的疤痕组织，也能感受到许默身体里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疲惫感。药油辛辣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
时间在无声的擦拭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更久，直到药油的温热彻底渗入皮肤，那片瘀痕在宋声指下微微泛红发烫。
许默搁在宋声掌中的手臂，力量正在渐渐流逝，像抽干了最后一丝支撑的稻草。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朝着宋声的方向倾斜。当宋声结束动作，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手时，许默的头终于支撑不住般地、极其自然又虚软地，轻轻靠在了宋声微微弓起的肩膀上。
宋声整个人瞬间僵住。
温热的、带着许默呼吸气息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默额角的温度、皮肤柔软的触感，以及那压抑已久、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铺天盖地的沉重疲惫。
许默没有动。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安静地、毫无防备地靠着他。
就像一个在漫长跋涉中筋疲力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片刻的旅人。
巨大的冲击让宋声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肩膀上那一点温热的触感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刚才那场风暴的惊涛骇浪仿佛在这一刻被一个极轻的靠岸动作奇妙地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酸楚暖意的平静。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份极其脆弱的安宁。那只刚刚擦完药的手，还沾着药油，无措地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往何处。
他僵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用那只干净的手，像安抚受惊的小猫，极其轻柔地、安抚性地，一下，又一下，极其克制地抚过许默柔软冰凉的发顶。
这一次，许默没有任何躲闪。他只是无意识地在那带着轻柔安抚意味的触碰下，将自己更深地、更放松地埋进了宋声颈窝。紧绷的肩膀彻底松懈下来。
夜，更深了。宿舍里的暖黄灯光静谧地洒落，勾勒着窗前两道依偎（或者说依靠）在一起的剪影。一人低头靠着，一人小心翼翼地僵持着支撑。狗剩不知何时趴到了他们脚边，下巴搁在宋声的拖鞋上。铁蛋也从猫架上跳下来，无声地蜷在离许默不远的地毯上，尾巴轻轻摇动。
沉默中涌动着万千未出口的语言。那些未竟的伤痕，那些沉默的痛苦，在此刻似乎短暂地被一个肩膀的温度和一只手笨拙的安抚隔绝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声感觉到肩膀上靠着的重量沉静如熟睡。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落在许默沉睡的侧脸上。紧闭的双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但眉宇间那长年累月积攒的、近乎本能的防备和隐忍，似乎在这深沉的疲惫和药物的安抚下，终于被卸下了些许。睡容平静得像个孩子，只是眉头依然无意识地微微蹙着。
宋声的心，在这一刻柔软得几乎要化成水，又同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攥紧。他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肩头承载着另一个少年沉重的人生片段，鼻尖萦绕着红花油的气味和他的气息。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流淌出清冷的光带。寂静的宿舍里，只有两人清浅交织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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