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默的温度

浴室门关上的瞬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宋声背靠着冰凉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浴室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昂贵的大理石地面透着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被冷风灌穿的荒芜来得冰冷。

他维持着那个递衣服的姿势，手臂悬在空中良久，才沉重地放下。掌心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仿佛想汲取一丝确定的安全感，又像是在确认门后那个沉默灵魂的存在。刚才转身离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像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许默紧攥湿衣、死死按住腰侧衣摆的动作，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的肩胛线条，还有那双蒙着水汽、惊惶羞耻到近乎绝望的眼睛……

那一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请求，更像是一记重锤，砸得宋声心头发疼发闷。 不是宋声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伤痕，是他无法示人的狼狈。

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愤怒得想把那个施暴者撕碎，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知晓。这种清醒的禁锢比愤怒本身更令人窒息。他只能笨拙地用“新衣服”、“合适的尺码”这种苍白无力的借口，试图为那个破碎的人保留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

浴室里很安静，很长时间只有花洒水流落在瓷砖上的“哗哗”声。那单调的水声落在宋声耳朵里，却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不知道许默在里面怎么样了。是在无声的流泪？还是像受伤的野兽一样默默舔舐着巨大的恐慌和耻辱？或者……他不敢想那个念头……他会不会用热水反复冲刷那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在他看来无比丑陋的伤处？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

狗剩似乎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用爪子挠了挠浴室门，发出“呜呜”的低鸣。宋声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站起来。他不能坐在这里，像个守在忏悔室门口的修士。他需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也转移可能随时炸开的火药桶。

他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客厅角落宋父那间极少使用的书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书房里陈设简洁，巨大的胡桃木书桌，深棕色皮椅，一面顶天立地的书柜。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和尘埃混合的气息。

宋声在书柜前快速浏览着。他记得之前好像看见过几本新的《科幻世界》，虽然许默平时不看这些，但眼下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他踮起脚在最上层摸索，指尖掠过硬质的书脊，带起细微的尘埃。

书柜很高，顶端阴影处隐约有一本杂志边角露出来。宋声伸长手臂去够，脚下没留意，被书桌旁一个矮矮的移动文件筐绊了一下，身体前倾，下意识地扶住了书柜侧面。

“哗啦——”

书柜与墙壁之间，一个被厚厚书册完全遮挡住的角落，几本边缘卷起的旧书被撞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中一本摊开滑到他的脚边——封皮是深蓝色的，烫金的英文书名：《Domestic Violence: Legal Protection and Psychological Intervention》（家庭暴力：法律保护与心理干预）。

这串外文单词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宋声强装平静的表象！

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视线死死钉在那几行冰冷又刺眼的英文上！呼吸骤然停止！父亲的书房，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巧合吗？难道……难道父亲……

一个更加荒谬却令他血液倒流的念头猛地蹿入脑海！他想起父亲偶尔的阴郁沉默，想起母亲长期留在国外不愿意回来的状态……难道？！他猛地蹲下身，手指颤抖地翻动那几本滑落的书——

《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手册》 《未成年受害人的权利保障》 《隐秘伤痕：家庭暴力的影响与自救》

一本本，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刚刚亲眼目睹、亲身体会到的那无法言说的黑暗真相！每本书的扉页上，都盖着同一个墨蓝色的印章——“临泉大学法学院社会心理研究中心藏书”。

是学术书籍……来自大学图书馆？

宋声猛地松了一口气，巨大的后怕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是研究用的书？可能是父亲某个研究项目相关的？还是……

即便如此，这几本书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看到书名的瞬间，宋声还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推到了冰天雪地里。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一种近乎逃避的情绪，迅速将那几本书胡乱塞回原来的角落，用那几本厚重的工具书再次死死盖住！

仿佛那书名本身就是不祥的诅咒，看一眼都会惊扰到门后那个正在承受着一切的人。他把翻找到的两本《科幻世界》紧紧抱在胸前，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发白的面色。

不能让许默看出任何异常！一丝一毫都不能！

______

就在宋声仓惶关上书房门时，浴室的门也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一股氤氲的温热水汽首先逸出。

宋声几乎是立刻挺直脊背，脸上强行扯出一个试图轻松的微笑（尽管效果僵硬），拿着杂志转身：“找到了！最新两期！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许默站在浴室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他换上了宋声找来的衣服——一件米色的、略带oversize的纯棉长袖T恤，大概真是宋父年轻时的款式，袖口略长，领口有些宽大，套在许默过分清瘦的身体上，显得空落落的，更凸显了他的单薄。下身是一条新的、尺码似乎也不太合的灰色运动裤，裤腿卷起了两道边。

头发被擦过了，但还带着湿气，棕色的发梢微微翘起，半遮住额头。眼镜没有戴上，被他紧紧握在手里，镜片被雾气熏得模糊不清。脸上因为刚洗过澡而蒸出一点自然的红晕，却掩不住眼底浓重的青影和那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神采的疲惫与苍白。

最让宋声心头一揪的是许默的姿势——他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左腰侧的位置，隔着那件略厚的棉质T恤，似乎想将那块刚刚暴露、此刻被严实遮盖的伤痕紧紧捂在掌心里。那动作是如此用力，指节都隐隐泛白，透出一种极力想要隐藏、想要忘记却徒劳无功的绝望。

看到宋声手里拿着的杂志，许默垂下了视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像是砂纸磨过：“……谢谢。麻烦了。”

语气客气，平静无波，却像一个被上了无数道锁的空壳。那层在宋声家门口建立的、好不容易融化了一点的冰层，此刻以十倍甚至百倍的厚度重新凝结，冰冷坚硬，折射不出一点光亮。

宋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酸涩胀痛。他把杂志放在一旁的玄关柜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咳，不麻烦！随便找了两本，看着解闷。那个……头发不吹吹？怕你着凉。”

许默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汲取不到阳光水分、濒临枯萎的植物。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在手中的眼镜，用衣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上面的水汽，动作机械，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却毫无意义的仪式。

氛围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默？”宋声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小心翼翼。

许默擦拭眼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几不可查。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那只按在腰侧的手，似乎又往里收了一寸，指节更白了些。

宋声看着他那近乎封闭的姿态，忽然明白了。他不是要吹风机，不是要杂志，甚至不是要任何一句安慰。他需要的是时间。一个重新构筑防御、修复破碎自尊的时间。一个能把刚刚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创口，用尽全力按压回麻木深处的时间。任何打扰，任何多余的关注，哪怕是一丝带着怜悯的目光，都是对这残酷修复过程的阻碍。

宋声咽下了后面所有想说的话。他看了看许默身上略显宽大的衣服，目光落在他裸露出来的、有些泛红的纤细手腕上——也许是洗澡时过于用力搓洗那块皮肤留下的？

宋声忽然转身，走向客厅另一头的开放式西厨。他打开冰箱，拿出一个柠檬和一罐蜂蜜。他的动作很大，故意发出一些声响——拿柠檬时不小心磕到台面，“咚”一声；拧蜂蜜罐盖子时发出的“嘶啦”声响；拿出玻璃杯、清洗的哗啦水声……

在这片刻意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声响中，他快速切了几片新鲜的柠檬丢进杯子，用温水冲开，又小心翼翼挖了一大勺澄亮的蜂蜜搅进去。

做好这一切，他把那杯还冒着氤氲热气的柠檬蜂蜜水端到客厅的矮几上。

“下午晒了半天太阳，补充点水分，预防空调房干燥。”宋声的语气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仿佛只是随手而为，并非特意。他甚至没有看许默一眼，放下杯子后就径直走到旁边角落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他拿起自己之前随手扔在沙发上的那本物理竞赛练习册——其实他根本看不懂几题——翻开，低头，假装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洒在矮几上那杯晶莹的液体上，水汽袅袅升腾。

许默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擦拭眼镜的动作终于停止。模糊的镜片被他搁在玄关柜上，发出极轻的“嗒”一声。他似乎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目光缓缓抬起，越过空荡的客厅，落在了矮几上那杯在灯光下泛着温暖光泽的柠檬蜂蜜水上。

澄澈的淡金色液体，漂浮着鲜嫩的柠檬片，散发着淡淡的柠檬酸和蜂蜜甜融合的清香。

空气里很安静。 狗剩趴在宋声腿边，下巴搁在他脚上。 铁蛋蜷在壁炉旁的软垫里，慵懒地打着哈欠。 宋声低头“研究”着竞赛题，眉头微蹙（像在思考一道超难的题），笔无意识地在册子上画着无意义的线。 只有矮几上的那杯水，无声地散发着温和而坚持的温度。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漫长。一直像被封印住的许默，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脚步。他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某个微妙平衡，脚步放得极轻，走向那张矮几。

他在矮几前站定，微微低着头。灯光勾勒着他削瘦的侧影和半干的棕色发丝。他伸出骨节分明的、还带着一点水汽微凉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玻璃杯壁——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似乎瑟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端起杯子。只是静静地看了它几秒。那温暖的光晕和清甜的香气，像是一种无声的语言。

然后，宋声听到了极其轻微的、杯底摩擦玻璃台面的声音。

他没有抬头，但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那只握着玻璃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更加分明，将那杯蕴含着关怀、却丝毫不露痕迹的温水稳稳地、贴在了微抿的唇边。

许默抬起头，就着这个姿势，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温热微甜的液体。

阳光房里明亮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留下浅浅的阴影。暖黄色的光晕勾勒着他安静喝水的侧颜。没有声音。 只有喉间轻微的吞咽声，和他因为长时间僵硬后终于松动一点而轻轻吁出的一口微不可查的长气。

那口气，似乎也将凝结在眉宇间的厚重冰霜，吹拂出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宋声依旧低着头，目光停留在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跳来跳去的物理公式上。手中的铅笔却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他在一片安静的氛围里微微勾起了嘴角，很浅很浅。

至少，这杯水的温度，他没有拒绝。 这片刻无声的陪伴，他接受了。

沉默的温度在空气中无声流转，如同那暖黄色的灯光。 驱散了一丝冰冷，留住了尚未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