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春雨下得绵密,谢沉站在新建的码头栈桥上,任由雨水打湿衣袍。远处海面上,三艘改装过的粮船正在试航,船工们喊着号子收帆靠岸。
"大人,又沉了一袋!"工部主事气喘吁吁地跑来,"这已经是今天第三袋了。"
谢沉蹙眉望向海面。浪花中,几个漕工正奋力打捞沉入海底的粮袋。这是海运试点第七天,意外频发——缆绳断裂、粮袋破损、船舱漏水,看似巧合的事故背后,明显有人为痕迹。
"把负责捆扎粮袋的工人叫来。"谢沉卷起湿透的袖口,"本官亲自看看问题出在哪。"
主事面露难色:"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谢沉冷笑,"等漕粮全沉海底了,再来讲规矩不迟。"
码头仓库里,谢沉蹲在一群赤膊的漕工中间,仔细检查粮袋的捆扎方式。这些粗犷的汉子起初对这个年轻文官充满戒备,但当谢沉亲手尝试各种捆扎方法,甚至被粗糙的麻绳磨破手掌时,他们的眼神渐渐变了。
"大人,您这手法不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漕工终于开口,"海上风浪大,得用'渔人结'才牢靠。"
谢沉眼前一亮:"请老丈教我。"
当萧景明的密信傍晚送到时,谢沉正在油灯下重新绘制粮仓布局图。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漕帮有异动,慎防火患。三日后抵松江。"
谢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熟悉的笔迹。自那夜书房分别后,他们已有半月未见。他将信纸凑近灯焰,看着它化为灰烬,却仿佛还能闻到信笺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
"来人,增派夜间巡逻,尤其是三号仓。"谢沉吩咐道,"再备些沙袋和水缸。"
子夜时分,谢沉亲自带队巡查。雨已停歇,月光照亮了湿漉漉的码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二更天了。
"大人,您该休息了。"侍卫小声劝道,"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谢沉摇摇头,正要说话,突然瞥见三号仓后闪过一道黑影。他示意侍卫噤声,悄悄跟了上去。
仓库背面,三个黑衣人正往墙根泼洒着什么,刺鼻的味道立刻让谢沉意识到那是火油!
"拿下他们!"
侍卫们一拥而上,两个黑衣人当场就擒,第三个却翻墙逃走。谢沉追至巷口,那人已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月光下,谢沉只来得及看清他腰间一块铜牌闪过寒光——上面赫然刻着"漕运司"三字。
回到驿馆,谢沉连夜提审两名俘虏。起初他们死不开口,直到谢沉命人取来他们的随身物品。
"这香囊做工精细,不像市井之物。"谢沉翻看着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的绣花荷包,"待本官派人去问问,松江府哪家绣坊出产这等货色。"
"大人饶命!"那汉子突然磕头如捣蒜,"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是...是漕运司的李管事指使的!"
谢沉心头一震。漕运司直属户部,而户部右侍郎正是赵德昌的门生!
天蒙蒙亮时,谢沉刚合眼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谢沉慌忙起身,连官服都来不及穿整齐就冲出门去。驿馆前院里,萧景明一身商旅打扮,正背对着他查看院中的海棠树。听到脚步声,太子转过身来,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连夜赶路。
"殿下!"谢沉正要行礼,却被萧景明一把扶住。
"免了。"太子的手温暖干燥,与谢沉冰凉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听说你昨晚抓了两个纵火犯?"
谢沉一怔:"殿下如何得知?消息传得这么快?"
萧景明唇角微扬:"这松江府,还没有本宫不知道的事。"他压低声音,"不过逃走的那个,现在正在城南'醉仙楼'与人密会。"
谢沉立刻会意:"臣这就派人..."
"不必。"萧景明打断他,"本宫已命裴琰盯着。你陪我去个地方。"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载着他们驶入松江城最破败的巷弄。道路越来越窄,最后他们不得不下车步行。污水横流的巷子里,衣衫褴褛的孩童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
"殿下,这是..."
"漕工聚居区。"萧景明的声音有些沉,"前日本宫微服私访,偶然发现的。"
他们停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前。萧景明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屋内昏暗潮湿,一位白发老者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不住地咳嗽。
"老丈,药买来了。"萧景明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自然地蹲在老者身旁,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谢震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大梁储君,竟亲自为一个卑贱漕工送药?
老者颤巍巍地抓住萧景明的手:"恩公...小老儿实在无以为报..."
"不必言谢。"萧景明扶他喝下药汁,转头对谢沉解释,"老丈的儿子原是漕工,去年运粮时落水身亡,漕运衙门却连抚恤银都克扣。"
离开茅屋时,天又开始下雨。萧景明脱下外袍披在一位冻得发抖的老妪身上,丝毫不顾雨水打湿了自己的中衣。谢沉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雨水顺着太子的发梢滴落,心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现在你明白,为何我支持你的海运改革了?"回程的马车上,萧景明突然开口。
谢沉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臣原以为...殿下更看重节省的运费。"
萧景明苦笑:"钱固然重要,但人命关天。"他递给谢沉一份名册,"这是近五年漕运事故的死者名单,后面标注着家属所得抚恤——不足规定的三成。"
谢沉翻阅着名册,手指微微发抖。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赵德昌他们..."
"层层盘剥,中饱私囊。"萧景明冷笑,"所以你的改革动了他们的命根子。"
回到驿馆,两人连夜修改海运方案。谢沉主张全面推行新法,萧景明却认为应当循序渐进。
"贸然全改,只会引发更大反弹。"太子指着地图,"先在松江、宁波两府试点,待成效显著,再推广不迟。"
谢沉据理力争:"可漕运弊病已深,若不彻底改革..."
"谢沉。"萧景明突然直呼其名,"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他伸手按住谢沉的手腕,"我答应你,一旦试点成功,必全力推动全国海运。"
谢沉低头看着覆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一时忘了反驳。萧景明的手掌宽大温暖,指腹有一层薄茧,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
"...臣遵旨。"谢沉最终妥协,却不是因为被说服,而是不忍拂了那只手的主人的心意。
方案定稿时已是三更天。谢沉困得眼皮打架,不知不觉伏在案上睡着了。朦胧中,他感觉有人轻轻为他披上外袍,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那人似乎停留了片刻,手指拂过他散落的发丝,带着难以言喻的眷恋。
"景明..."谢沉在半梦半醒间呢喃,下意识抓住那只即将离去的手。
那只手僵了一瞬,随即温柔地回握住他。
"睡吧。"他听见萧景明低声说,"有我在。"
次日清晨,谢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锦被,案头的文书已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最上面放着一张字条:"急事返京,五日后再会。勿念。"
谢沉将字条贴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字之人的温度。直到侍卫再次催促,他才小心地将字条收入怀中。
"大人,码头出事了!"
当谢沉赶到码头时,数百名漕工正聚集在仓库前,群情激愤。见他来了,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地上躺着几个受伤的衙役,而漕工们手中拿着棍棒,脸上写满了愤怒。
"怎么回事?"谢沉沉声问道。
"大人!"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漕工冲出来跪在他面前,"漕运司的人要强拆我们的工棚,说我们妨碍官务!可拆了工棚,我们全家老小住哪儿啊?"
谢沉扶起他,转向领头的衙役:"谁下的令?"
衙役倨傲地昂着头:"漕运司李大人有令,今日必须清出这片地!"
谢沉冷笑一声:"巧了,本官奉皇命总理海运事宜,这片码头现在归我管辖。"他从袖中取出令箭,"传我命令,漕工工棚一律保留,敢有强拆者,以抗旨论处!"
漕工们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年轻漕工热泪盈眶:"谢青天!谢青天!"
谢沉摆摆手,转向受伤的衙役:"带他们去疗伤,费用从本官俸禄里出。"
处理完这场风波,谢沉回到驿馆,发现桌上多了一封密信。拆开火漆,里面是一份名单——详细记录了赵德昌一党在漕运上的贪污证据,以及他们与漕帮勾结的内幕。落款处画着一朵小小的海棠,正是萧景明的暗记。
谢沉将信贴在胸前,闭目长叹。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与萧景明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关系。那种默契,那种信任,那种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理想的悸动,无一不在叩击着他紧闭的心门。
窗外,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横跨海面,宛如希望之桥,连接着未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