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殓次日,天色阴沉。谢沉强忍伤痛穿戴整齐,镜中的自己瘦脱了形,青色官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试图系紧玉带,却因左手指骨未愈而屡屡失败。
"大人,让奴才来吧。"小太监红着眼睛上前。
谢沉摇头:"本官自己来。"今日是萧景明——不,现在是新帝天顺帝的登基大典,他必须站着参加。
乾清宫前,文武百官已按品阶排列。谢沉作为丞相本应站在文官首位,却因伤病耽搁,到场时大典即将开始。他忍着肋间剧痛快步走向队列前端,所过之处,官员们纷纷低头行礼,眼中满是敬畏——谁不知道这位丞相是新帝闯诏狱救出来的心腹?
"陛下驾到——"
浑厚的号角声中,萧景明身着明黄龙袍缓步而来。谢沉抬头望去,心头猛地一颤。不过半月不见,新帝瘦了许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剑,扫过群臣时不怒自威。
当萧景明的目光落在谢沉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谢沉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十指缠着细布,脸色苍白如纸,连站立都微微发抖。
大典按部就班进行。当司礼监宣读先帝遗诏时,萧景明跪在灵前,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谢沉知道他在哭。那个曾经杀伐决断的太子,此刻也不过是个失去父亲的儿子。
"众卿拜——"
谢沉随着百官跪拜,伤口被牵扯得生疼。正要艰难起身时,一双绣着金龙的靴子停在他面前。萧景明竟亲自下阶来扶他!
"爱卿有伤在身,免礼。"新帝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排大臣听得清楚。
谢沉感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背上。萧景明此举无疑是在向满朝文武宣告:谢沉是他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
"臣...不敢..."谢沉低声道,却还是借着萧景明的力站了起来。
新帝的手掌温暖有力,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甚至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这个隐秘的小动作让谢沉心头一热。
大典结束后,谢沉被单独召至养心殿。殿内药香弥漫,萧景明已换下朝服,着一身素白常服靠在窗边,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陛下。"谢沉欲行礼,被萧景明一把扶住。
"这里没有外人。"新帝的声音疲惫而温柔,"伤怎么样了?"
谢沉下意识摸了摸肋部:"好多了。"他看向萧景明手中的物件,"这是..."
萧景明展开手掌——那是一块烧焦的布料,隐约可见青松刺绣:"从长春宫佛堂暗格里找到的。李贵妃临死前烧毁了大量证据,只抢回这片。"
谢沉接过布片仔细查看:"确实是'青松先生'的手笔。"他犹豫片刻,"陛下,臣在整理先帝遗物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萧景明眼神一凛:"关于母后的?"
谢沉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先帝藏在暗格中的密信。先皇后...不是病逝,是被李贵妃下毒害死的。"
萧景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转身望向窗外,背影僵硬如石。谢沉知道他在强忍情绪,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陛下节哀..."
"为什么?"萧景明声音嘶哑,"就为了齐王能当太子?"
谢沉轻声道:"密信中提到,先皇后发现了李贵妃与齐王的不伦关系,才遭毒手。"
这句话如利剑刺穿萧景明的伪装。他突然转身,将脸埋在谢沉肩头,双肩剧烈颤抖。谢沉僵了一瞬,随即抬手轻抚新帝的后背,如同安抚受伤的幼兽。
"朕...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母后是嫌弃我才避居别宫..."萧景明哽咽道,"原来她是被害死的...而我却认贼作母这么多年..."
谢沉心如刀绞。他想起萧景明曾经说过,李贵妃对他"慈爱有加",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做给先帝看的戏码。
"陛下,先皇后在天之灵,必以您为傲。"谢沉轻声道,"您为她和先帝讨回了公道。"
萧景明慢慢平静下来,却没有立即离开谢沉的怀抱。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直到更漏声打破寂静。
"文渊。"萧景明突然唤他的表字,"等丧期过了,朕要追封母后为孝端皇太后,你替朕拟旨。"
谢沉郑重点头。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与萧景明之间,早已超越了君臣之谊。那种在生死边缘建立起的信任,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那种仅仅一个拥抱就能安抚的痛楚...无一不在诉说着更深刻的情感。
三日后的大朝会,萧景明端坐在龙椅上,面色冷峻。谢沉站在文官首位,虽然伤势未愈,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关于齐王谋反一案,"萧景明声音沉稳,"朕决定采纳谢爱卿建议,只诛首恶,胁从者视情节轻重或流或赦。"
朝堂上一片哗然。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立即反对:"陛下!谋反大罪,岂可轻饶?"
谢沉出列:"陛下,齐王虽罪无可赦,但其麾下多有被胁迫者。若一概诛杀,恐失人心。"
"谢丞相此言差矣!"兵部尚书厉声道,"当此非常之时,正需重典以儆效尤!"
萧景明突然拍案:"够了!"他站起身,目光如电,"朕意已决。谢爱卿,你来宣读处置名单。"
谢沉展开奏折,清晰念出各项安排。主战派大臣面面相觑——这份名单考虑之周全,量刑之精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更令人惊讶的是,萧景明对谢沉的提议全盘接受,甚至当众表态:
"朕信谢卿如信己。"
这句话的分量,满朝文武心知肚明。退朝时,谢沉走在最后,听见几个官员小声议论:
"听说陛下夜夜召谢丞相入宫议事..."
"何止!前日内阁递的折子,陛下批了'着谢沉酌处'..."
"这哪是君臣,分明是..."
议论声在看到谢沉走近时戛然而止。谢沉面不改色地走过,心中却掀起波澜。他与萧景明的关系,确实已引起朝野猜测。但此刻的他,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惶恐不安。
当夜,谢沉在丞相府书房整理文书,忽然接到宫中急召。他匆忙入宫,却被引至一处偏僻宫殿——竟是先皇后生前居住的椒房殿!
萧景明独自站在殿中,手中捧着一幅画像。见谢沉来了,他轻声道:"今日是母后忌辰。"
谢沉这才明白为何新帝今日朝会上眼神阴郁。他默默上前,与萧景明一同向画像行礼。
"母后去世时,我才七岁。"萧景明抚摸着画像,"只记得她总爱绣青松,说松柏经冬不凋,是君子之德。"
谢沉想起那块绣着青松的手帕:"陛下...很像先皇后。"
萧景明苦笑:"可朕这些年,只学会了帝王心术,忘了她教的仁恕之道。"他转向谢沉,"直到遇见你。"
烛光下,新帝的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谢沉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回应。
萧景明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块保存完好的青松手帕:"母后留给我的,现在给你。"
谢沉双手接过,只见手帕一角绣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正是当初他在东宫见过的那块。
"臣...无以为报。"谢沉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这是臣亲手所制,虽粗陋..."
萧景明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物件——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几张小字条、一块染血的战甲碎片...全是谢沉这三年来与他有关的珍藏。
"文渊..."萧景明声音微颤,"你..."
谢沉低头,耳根通红:"臣...僭越了。"
萧景明突然上前一步,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谢沉能清晰看到新帝眼中自己的倒影,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等丧期过了..."萧景明轻声道,手指抚上谢沉的脸颊,"朕要给你一个名分。"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谢沉猛地抬头,却见萧景明眼中满是认真。
"陛下!这...这不合礼制..."
"朕是皇帝。"萧景明轻笑,"礼制也是人定的。"
谢沉张口结舌,心跳如鼓。萧景明却已退开一步,恢复了几分帝王威仪:"当然,若爱卿不愿..."
"臣愿意!"谢沉脱口而出,随即羞赧地低头,"只是担心有损陛下圣名..."
萧景明大笑,笑声在空荡的殿中回荡:"有谢文渊辅佐,朕何惧天下人言?"
窗外,一轮明月爬上枝头,清辉洒满庭院。谢沉望着眼前这个既是君王又是心上人的男子,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难与等待,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