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养心殿的地砖上投下斑驳光影。谢沉手持奏折站在御案前,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这已是今日第七份反对新政的奏章,字里行间满是火药味。
"陛下,浙江巡抚上疏,言'一条鞭法'致士绅哗然,恐生民变。"
萧景明头也不抬:"驳回。告诉他有本事就造反,朕正好换人。"
谢沉轻叹:"苏州知府也递了折子,说赋税折银后,市面银两不足,百姓被迫低价卖粮..."
"那就开官仓兑银!"萧景明朱笔重重一划,"再有人反对,让他们直接来找朕!"
谢沉欲言又止。自新帝登基推行"一条鞭法"以来,朝野反对声浪日益高涨。这项将田赋、徭役等合并折银征收的新政虽能减轻百姓负担,却严重损害了地方豪强的利益。作为新政的主要设计者,谢沉这些日子没少受明枪暗箭。
"陛下,或许可以先在北方试点,待成效显著..."
"文渊。"萧景明突然抬头,眼中锋芒毕露,"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畏首畏尾了?"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谢沉心里。他抿了抿唇,将另一份奏折呈上:"两广总督的密折。周延儒暗中联络南方各省,准备联名上书请废新政。"
萧景明冷笑一声,将折子扔在一旁:"跳梁小丑。朕倒要看看,谁敢当这个出头鸟!"
谢沉看着年轻帝王刚毅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御花园与自己争辩海运之策的太子。时间改变了太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萧景明依然是那个锐意进取的储君,只是如今手握皇权,更加不容置疑。
"还有一事。"谢沉换了话题,"先帝周年祭在即,礼部拟了章程..."
"你定夺便是。"萧景明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母后追封典礼准备得如何?"
"一切就绪。"谢沉声音柔和下来,"先皇后灵位已移至太庙,谥号'孝端仁懿皇太后'。"
萧景明眼神微动,伸手握住谢沉的手腕:"辛苦你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谢沉呼吸一滞。自那夜在椒房殿的约定后,两人虽日日相见,却因国事繁忙和丧期未过,始终保持着克制距离。
"报——"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陛下!江苏八百里加急!"
萧景明松开手,接过急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苏州发生民变,暴民冲击衙门,知府被杀!"
谢沉心头一震:"可是为新政?"
"说是反对'一条鞭法'。"萧景明眼中怒火燃烧,"但密探查报,背后有漕帮余孽和周延儒的人煽动!"
谢沉迅速在脑中梳理线索:"陛下,此事蹊跷。'一条鞭法'在江苏推行最缓,民怨不该最大..."
"朕不管什么蹊跷!"萧景明拍案而起,"传旨:即刻锁拿周延儒,命浙江总兵率兵平叛!"
"陛下三思!"谢沉急忙劝阻,"周延儒树大根深,若无确凿证据..."
"谢沉!"萧景明厉声打断,"你到底站在哪边?"
这句话如冷水浇头。谢沉跪地叩首:"臣一心只为大梁江山。若贸然用兵,正中敌人下怀啊!"
"够了!"萧景明抓起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一块碎瓷划过谢沉膝盖,鲜血顿时浸透青色官袍。他纹丝不动,依然坚持己见:"陛下!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
萧景明看着谢沉袍角蔓延的血迹,瞳孔微缩,却仍冷着脸:"退下。朕现在不想见你。"
谢沉深吸一口气,郑重叩首后退出养心殿。走出宫门时,他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丞相府书房内,谢沉一边让府医包扎膝盖,一边听裴琰汇报苏州详情。
"据暗探查实,所谓'民变'实为漕帮残党假扮农民所为。"裴琰递上一份名单,"这是参与者的供词,直指周延儒。"
谢沉仔细阅读,眉头渐渐舒展:"果然如此。周延儒这是借刀杀人,想逼陛下废除新政。"
"大人,陛下已下旨拿人,我们..."
"不。"谢沉摇头,"现在抓周延儒只会打草惊蛇。"他提笔写下一封信,"你亲自去趟苏州,按这上面的安排行事。"
裴琰看后大惊:"这...这是要..."
"引蛇出洞。"谢沉眼中闪过锐光,"记住,此事绝不可让陛下知晓。"
送走裴琰,谢沉忍着膝盖疼痛继续批阅公文。直到三更鼓响,他才发现窗外下起了雨。正要熄灯就寝,忽见院中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萧景明竟微服来访,连伞都没打,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
"陛下!"谢沉慌忙取伞迎出,"您怎么..."
萧景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的伤..."
雨水顺着太子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谢沉心头一软,将人拉进屋内:"臣没事。陛下快更衣,当心着凉。"
萧景明却不动,只是盯着他染血的衣摆:"朕...我今日太过分了。"
谢沉摇头,取来干布为他拭脸:"陛下心系黎民,是臣考虑不周。"
"不,你是对的。"萧景明握住他的手,"我回宫后仔细想了,苏州民变确有蹊跷。但圣旨已下..."
谢沉微笑:"臣已命裴琰去处理了。陛下放心,三日内必有转机。"
萧景明一怔:"你...早有安排?"
谢沉点头,扶他坐下,详细解释了计划。萧景明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竟大笑起来:"妙!如此一来,周延儒必会自投罗网!"
"只是要委屈陛下暂收成命,等鱼儿上钩。"
萧景明凝视着他:"文渊,你总是想得如此周全。"他轻叹,"今日朕才明白,治国不仅需要雷霆手段,更需滴水穿石的耐心。"
谢沉心头一热:"陛下过誉。臣不过是..."
话未说完,萧景明突然俯身,手指轻轻抚上他包扎好的膝盖:"还疼吗?"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谢沉呼吸一滞。萧景明的手指隔着细布轻轻摩挲,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不...不疼了。"谢沉声音发紧。
萧景明抬头,两人四目相对。雨声淅沥中,谢沉能清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陛下该回宫了。"谢沉轻声道,"明日还有早朝。"
萧景明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临走时,他在门口驻足:"文渊,等母后周年祭过了..."
话未说完,但谢沉懂他的意思,耳根悄悄红了。
三日后,苏州传来捷报:所谓"民变"已被平息,主谋漕帮余党全部落网。更妙的是,在谢沉的精心安排下,周延儒的心腹在转移赃银时被当场抓获,账册上清清楚楚记录着周延儒贪污受贿、勾结漕帮的证据。
朝堂上,萧景明当众宣布:"周延儒欺君罔上,着即刻革职查办!其党羽一并下狱!"
这一次,无人敢有异议。退朝后,萧景明将谢沉单独留下,两人在御花园漫步。
"朕昨日收到苏州知府密折。"萧景明轻笑,"说你派的裴琰假意支持暴民,才引出背后主使?"
谢沉点头:"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
"谢卿之谋,朕所不及。"萧景明由衷赞叹,"不过朕很好奇,你如何料到周延儒会趁机转移赃银?"
谢沉摘下一片柳叶:"水到渠成。臣只是挖好了渠,等水自己流过来。"
萧景明眼中闪过领悟的光芒:"就像新政,不能强推,而要引导?"
"陛下圣明。"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如初。萧景明忽然指向远处的凉亭:"去那边坐坐,朕有东西给你。"
亭中石桌上放着一个锦盒。萧景明打开盒子,取出一枚精致的玉佩——上面雕着松树与海棠交缠的图案。
萧景明将玉佩系在谢沉腰间,指尖在对方腰侧若有若无地停留:"朕亲手画的图样。松是你,海棠是我。"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母后若在天有灵,定会喜欢你这个...半子。"
这个欲言又止的"半子",让谢沉浑身一颤。既不是君臣之称,亦非友朋之谓,这个带着体温的称谓,将三年来的隐晦情思都照得透亮。